然而真相却突然在她面前涌现了,就是昨天,在丹特蒙公园里。
今年巴黎五月底的天气出奇地好。里奥说他想吃冰淇淋。她坐在公园长椅上,觉得很不舒服。起先她以为是公园的关系,她最讨厌来这里,因为其他那些婆婆妈妈会找她聊天,每次都得花很多力气闪躲。人家善意总是踢到她的铁板,久而久之,公园里的常客现在也都晓得要自制别去惹她,但她还是很有可能碰到一些不常来的,新来的,路过的,更别提那些退休的了。她很讨厌去公园。
当里奥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时,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杂志。他一面吃着冰淇淋,一面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地望着她。她也跟他对看。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不能再忽略一件已经非常明显的事情:不晓得为什么,她开始讨厌他。他依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怵地发现那些他之所以是他的每一项特征:他那天使般的脸孔,那贪得无厌的嘴唇,那愚蠢的笑容,可笑的穿着,竟然全可以变得那么今人无法忍受。
她说:「我们走吧」,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我要走了」。她脑子里那些有很多漏洞,缺块,很多空白和乖谬的齿轮开始运转起来。当她踩着疾步向家中走去时(里奥在一旁抱怨她走得太快),一大群的影像也朝她迎面扑来:大树下文森被撞毁的汽车,深夜里一盏盏转个不停的警示灯,一只珠宝盒底躺着她的手表,杜盖太太从楼梯上滚下来,屋子里的警报器夜半狂鸣……,一幕幕的影像开始在她眼前播放、倒转。新的影像,旧的影像。那些专门制造头晕的齿轮,又开始了它们永不停息的运转。
苏菲已经不去算自己究竟发疯几年了。这应该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她觉得时间好像多了一倍出来。起初只是一个缓缓的斜坡,几个月之后,开始像在溜滑梯,全速往下冲。那个时候苏菲还是已婚的身分。但都过去了……,这一切。文森是个很有耐性的男人。苏菲每次一想到他,眼前就会出现那种有溶接效果的影像:年轻时候的文森,笑咪咪的,永远那么心平气和,渐渐地变成最后几个月的文森,一脸憔悴,面色蜡黄,眼神呆滞。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苏菲还记得他们那间公寓的每个角落,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同样一颗脑袋,怎么能够同时存在着那么多的记亿和失忆?)她只是心不在焉。人们会说:「苏菲心不在焉」,而她则用自己一向如此来安慰自己。但她的心不在焉变得愈来愈古怪。然后不出几个月,天就突然塌下来了。忘记赴约,忘东忘西,忘了谁是谁。弄丢的那些东西,钥匙,证件,几个星期后又会从最让人料想不到的地方跑出来。文森那样冷静的人,也渐渐地紧张起来。这也难怪他。接二连三,忘记吃药,要送人的生日礼物,圣诞节的装饰品都会弄丢……,再怎么温和的人他会被惹恼。苏菲于是开始把什么都记下来,战战兢兢得就像一个正在戒毒中的吸毒者,记到后来连笔记本都不见了。车也弄丢,朋友也一个一个失去,还被当成小偷抓起来。慢慢地,她的错乱行为扩及生活中的每一个层面,而她只好学那些不想让人发现自己酒瘾发作的酒鬼,撒谎,瞒骗,免得文森或无论是谁看出任何一丝不对劲。曾经有个医生问她愿不愿意住院治疗。但她拒绝了,直到死亡开始闯进她的疯狂里。
苏菲一边走,一边打开她的包包,手伸进去,摇摇战战地掏出一根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她闭上眼睛。尽管一颗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头晕脑胀,她还是发现里奥已经不在身边。她转过身,看见他远远地落在后面,站在人行道的中间,双臂交叉,板着脸,固执地拒绝再前进。看着这个小孩,赌气地站在人行道中间,一股不可抑遏的怒气突然自她心底升起。她往回走到他面前停住,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的脆响让她醒了过来。她觉得无地自容,回过头去看看是否有目击者。街上一片死寂,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辆摩托车正慢慢地通过他们的旁边。她望着抚着自己脸颊的孩子。他也回看她,没有一丝惧怕,仿佛隐约中感觉到这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她说:「我们回家」,声音很果决。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当晚他俩都没再开口说话。各有各的心事。她大致可以猜想到这记耳光会让吉赫魏太太来找她兴师问罪,何况人家也是师出有名。这里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干脆什么也不做。
那天晚上克莉丝蒂·吉赫魏好像故意似的,很晚才回家。苏菲在沙发上睡着了,荧幕上正在进行的是一场被欢呼和尖叫淹没的篮球比赛。当她被一阵静默惊醒时,吉赫魏太太已经把电视关掉了。
「时间不早了……,」她的语调充满歉意。
她望着眼前这个连大衣都还没脱的黑影,嘴里咕哝了一个含含糊糊的「没关系」。
「您要不要在这里过夜?」
吉赫魏太太如果很晚才到家的话,通常都会留她,但苏菲总是拒绝,吉赫魏太太就会帮她叫计程车。
刹那之间,黄昏发生的事情又在她眼前重现。无声的夜晚,刻意避开的眼光。里奥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但仍很耐性却心有旁骛地听完了苏菲给他念的床边故事。然后让她吻了最后一下,那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让苏菲不由自主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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