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苏菲发现法兰兹这人和从前交往时给她的印象不尽然相符。他变得比较细腻,说话也没那么粗鲁了。还有,就像那些头脑有点简单的人常会做出警世之语那样,法兰兹有时也会说一些很有真知灼见的话。他也变得更沉默了,因为他不再觉得有必要一直找话题来聊,但他继续用一种赞叹的眼神望着苏菲,仿佛她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是个终于成真的美梦。他叫她「玛莉安……」的口气是如此温柔,苏菲甚至因而开始习惯这个名字。他其实还蛮符合一般人对「新好男人」的刻板印象的。结果,连苏菲都不太相信自己竟然开始在他身上发现一些优点,譬如——而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他很强壮。他们第一次上床时,他那双有力的手臂,紧实的小腹和宽厚的胸膛,竟然能让一向对肌肉男无感的她觉得很幸福。她曾经像个小女生似地惊呼,只因有天晚上,他笑笑地一把将她举到汽车车顶上落坐,腿连弯都没弯。她内心那种需要被保护的渴望被唤醒了。身体深处某个极端紧绷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松弛下来。之前的那些悲惨遭遇,让她不敢奢望重获真正的幸福,然而如今的她,竟然有种几乎是心满意足的舒适感受。以这样的互动模式而做成夫妻,几十年不坠的,其实也不在少数。她一开始选择他时,心里是有点瞧不起这人的头脑简单,但现在她对他起了敬意,心头的负担也不再那么沉重了。在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她在床上蜷着身子靠着他,任他拥进怀里,任他亲吻,任他长驱直入,然后前面几个星期就这么黑白交错地过去了,只是黑和白有了新的比例。黑色的部分,那些死人的脸还是那么清晰锐利,不过回来的次数减少了,好像离得比较远似的,白色的话,她的睡眠品质改善不少,虽然不是浴火重生,但至少有些东西醒过来了;她像个孩子玩耍般地做着家事,扮家家酒似地在厨房弄吃的,心不在焉地找着工作,因为法兰兹跟她保证,他的存款绝对足够让他们度过任何紧急状况。
一开始,法兰兹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左右会到基地去,下午四、五点之间回来。晚上他们会去看电影,或是到一家叫「圣堂骑士」,离家只有几分钟脚程的小酒馆吃晚餐。他们走的路线刚好和一般人的相反:他们是先结婚,现在才开始要认识彼此。尽管如此两个人的话还是很少。那种共度良宵的气氛是如此自然,让苏菲反而不晓得要说什么……,对了,是有个话题常常出现。就像所有刚在一起的情侣那样,法兰兹对苏菲的人生,过去的人生,她的父母,童年,念什么学校等等,都感到无比兴趣。她交过很多男朋友吗?第一次是几岁的时候……?像是那些每个男人都会跟你说他不在乎却又拼命想知道的事情。于是苏菲发明了一对听起来很可信的父母,两人如何离异(几乎是拿真实事件做底图直接描上去),她的假妈妈和真妈妈丝毫没有共同点。当然对过去和文森的那段婚姻,更绝口不提。至于交过的男朋友和第一次给了谁,直接拿记忆库中的档案来搪塞,法兰兹就很满意了。对他来说,玛莉安的故事在五、六年前戛然而止,直到和他结婚后才又重新开始。两头中间还是有个大洞。她觉得早晚得想个不要太夸张的情节填上去。不过她有的是时间。法兰兹是个好奇的恋人,不是条警犬。
平静的新生活让苏菲又开始阅读。法兰兹每隔几天就会帮她从书报摊带些口袋书回来。她很久不追出版情报了,有什么看什么,换句话说,法兰兹给她带什么就看什么,而且他挑书的手气还算真不错;一两本差劲的当然避免不了,但其中也有——他好像知道她喜欢俄国作家似的——西达提的《女人画像》、葛罗斯曼的《人生和命运》和伊可尼可夫的《泥坑最后短篇集》。他们也会看电视上播的影片,或是去影视城租回来看。租碟片也是,他的手气都不错:她总算看到了几年前在巴黎本来要去看却没看成,皮寇利主演的「樱桃园」。几个星期下来,苏菲觉得自己渐渐陷入一个几近纵欲的麻木状态,那种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妇有时会染上的,今人心旷神怡的懒太太症。
但她搞错了。这一类的麻痹并不是因为她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而是忧郁症更上一层楼的缓冲期。
某个夜里,她开始在床上挣扎,乱踢乱抓。然后文森的脸就突然出现了。
在她的梦中,文森有着一张巨大,变形的脸,像是从广角镜还是在凹透镜看到的那样。但这并不是她的文森,她爱过的那个文森,而是车祸之后,那个眼睛里泛着泪光,脑袋永远歪一边,合不拢的嘴巴空洞洞地再也没有一句话的废人。这样的文森只能发出咿咿哦哦的声音。他在说话。睡梦中的苏菲,身体翻来翻去,想把他甩掉,但他盯着她,用一种平静而低沉的声音对她说誜。那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他的脸,但的确是他,因为他对她说的那些事情没有别人会知道。他的脸几乎不动,他的眼睛愈张愈大,大到像两只又漆黑又催眠的碟子。我在这里,苏菲,我的爱,我从死亡里跟你说话,是你送我过来的,但我还是回来跟你说我爱你,我想让你知道我仍然多么地爱着你。苏菲奋力挣扎但文森的眼光将她钉在床上,她再怎么挥怎么拨都没用。为什么你要让我去死,我的爱?一共两次,你记得吗?梦里的夜正深。第一次就是命。文森在滂沱大雨中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她从挡风玻璃中看见他渐渐打起瞌睡,头在左摇右晃,然后慢慢抬起来时,她便看见他两只眼睛眨啊眨的,眯成一条缝,正试着驱逐睡意时,雨又加倍地落下,大水漫过整条马路,一阵强风卷起几张厚厚的梧桐叶,往雨刷上一摔。我只是打瞌睡,苏菲我的梦乡,我那个时候还没死。为什么你要我死?苏菲拼命想回答他,但舌头凝滞,又干又涩,把整张嘴巴都塞住了。你无话可说了,是不是?苏菲想跟他说……,跟他说我的爱我好想你啊,你死了之后我活得好没意思,自从你不在了我好像也死了似的。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我知道你记得我,自从我死了以后,我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话现在都积在里面出不来,我只能流口水,你还记得我怎么流口水的吗?我的脑袋被我的灵魂压得抬不起来,我的灵魂太重了,而那天晚上你看我的那个眼神,也让我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你那模样我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我死第二次的那天。你穿着那件我从没喜欢过的蓝色洋装。你站在圣诞树旁边,苏菲我的礼物,双臂交叉,那么地沉默」(快动起来,苏菲,快醒过来,不要像这样被锁在回忆里,你会痛苦的……,不要听他的,)「你看着我,我只能一直流口水,还是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我用爱意看着你我的苏菲,可是你,你只是盯着我,那么地严厉,怨恨和嫌恶。我于是知道我再爱你也没有用了:你已经开始恨我,我是死神压在你身上的重量,海枯石烂永不渝」(不要听他的,苏菲,你在床上翻个身,别让噩梦侵袭你,那些谎言会把你害死,那个在现场的不是你,快醒过来,不计任何代价,快用力醒过来)「然后你慢慢地砖过身去,折了一根树枝,盯着我,眼神看起来很冷漠,但同时你又擦了一根火柴,把那些小蜡烛的其中一根点起来」(不要听他胡说八道,苏菲,文森搞错了,你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很痛苦,他伤心欲绝是因为他已经死了,可是你还活着,苏菲你醒醒啊!)「狠狠地往上一扔,圣诞树一下就烧起来,然后我眼看着你消失在火墙另一迸的客厅尽头,火势已经蔓延到窗帘上面,而被钉在轮椅上,吓得魂飞魄散的我,只能白费力气地绷紧全身的肌肉,你就这样走了,苏菲我的妻子」(如果你不能动,苏菲,你就大叫!)「苏菲我的梦幻,现在你又出现在楼梯顶端,在那个宽阔的楼梯间上,我就从那里被你连人带椅推下来的。你终于主持了你的正义,像这样……,你看你脸上的表情多度坚忍不拔」(不要投降,苏菲,不要让文森的话影响你。)「那道石阶在我面前像条深渊,又像墓园里的小径,神秘得像口井,而你,苏菲我的死神,先是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逼是你的最后告别,手停在我的脸颊上,双唇一抿,牙根一咬,然后两手按上我的肩头,抓住轮椅背上的两边把手」(不要投降,苏菲,挺住,大声叫出来,)「用力一推,我的轮椅飞出去,我也跟着飞起来,苏菲我的杀手,我就这么登了天,恭了你,我就在这里等你,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苏菲,再过不久我何就可以会合了」(叫出来,叫出来!)「你叫啊,我的爱,但我知道你离我愈来愈近了。今天,你还在抗拒,但明天,你就会来找我以求解脱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海枯石烂永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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