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第一次直呼阿彩的名字。
那就像无人发现的漏雨,初时底下生活的人皆浑然未觉。雨水一滴滴落在天花板隔间木板或横梁上、渗进木头中,雨停后便干涸。
但如果雨下个不停,雨量渐增便会湿透横梁,淤积在天花板隔间里,接着化为黑色污渍,猛然出现在抬头仰望的众人眼前。
“大伙最先注意到的异状,是大嫂的嗓音。”
当天,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用晚饭时,市太郎讲了件趣事,一旁伺候他的阿吉忍不住笑出声。那笑声和阿彩一模一样。
阿福手中的茶碗差点掉下,只见一旁的阿金筷子落地,铁五郎则自座位弹起,望向阿吉。
阿吉惊讶的转头看着公公。阿金拾起筷子,双手不住颤抖。
阿福缓缓抬头,注视着大嫂。她那远称不上美丽却活泼开朗的丑脸,对阿福回以一笑。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那是阿彩的声音、阿彩的口吻,因为阿吉的长相没变,所以更加怪异。然而,由她谈话时的嘴型、及侧头时脖子到肩膀一带的动作来看,确实是阿彩没错。
“虽然这讲法有点奇怪,但之后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是斜坡一路滚下。怪事陆续出现,且益发醒目。”
阿吉的日常举止、惯有的小动作、喜爱的口味、声音及用语,甚至是替市太郎整理衣领这种不经意的举动,在那都显示她一天天地转变成阿彩。
那是阿彩,阿彩附在阿吉身上回来了。
说出此话的是阿金。某夜,在亲子三人睡成川字型的房间里,阿金终于忍无可忍的一语道破。
这是有原因的,那天,她得知市太郎向铁五郎提出一个要求。
不为别的,市太郎也想尝试铁五郎缝制过的黑绢棉被。
——黑绢极难裁缝,一旦缝错,针孔便很显眼,容易搞砸工作。所以,爹,我想亲自裁制,试试手艺。
那岂是要试手艺!阿金怎么也抑制不住激昂的声调,她极力压低音量,向铁五郎阐述她的看法。老爷,市太郎是想为阿彩缝制黑绢棉被啊。为了肤白似雪的阿彩!
莹白剔透的肌肤在黑绢棉被上特别显眼。
此刻的阿近已不像先前那样,不知道视线该往哪儿摆,甚至不觉得难为情。叙述着这些事情的阿福,也没有嘲弄阿近的神色。
不详的黑绢之色,犹如幻觉般浮现在两名对坐的女人之间。那同时也是一名虏获男人心,让他迷失自我、坠入邪道的女人的美丽发色。
“父亲当然也晓得哥哥的提议很诡异,因此母亲戳破此事时,他想必松了口气:原来不只我觉得可以,老婆也有同感。”
然而,铁五郎顾虑到一旁的阿福,训斥阿金不可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
“于是,我掀开棉被弹坐起,喊着“爹,连我都发现了”,一股脑儿地吐露镜子和哥哥撒谎的事。嗯,父亲大为吃惊,但并未责骂我和母亲。”
这么一来,所有束缚便都解除,三人靠在一起,坦然道出先前藏在心底的秘密。阿金提到,一名女侍曾听见市太郎对着刚从澡堂回来的阿吉喊“阿彩”。那是女侍之间的传闻,她们笑说少爷长的如此俊俏,以前一定有不少风流韵事,不过在少奶奶面前叫出昔日情人的名字可不行哪。这些女侍都不知道阿彩的事,倒是情有可原。
自谈话中途,阿福便紧挨着阿金,阿金也紧搂阿福。
“父亲说,阿吉捧着侍洗衣服走在廊上的背影,简直与阿彩如出一辙。他一度以为是眼花错看,但后来第二次、第三次仍看到同样的景象。”
当第四次目睹阿吉的背影与阿彩重叠时,铁五郎出声唤住她。阿吉轻快地转头,应声“是”。
她回头时背部轻柔的动作、回话的力量,和望着铁五郎眨呀眨的双眼,活生生是阿彩的翻版。
——我一时以为自己疯了。
阿彩回来了……阿金不断低语,而后突然像虐疾发作般全身发颤,一把推开阿福。
——那把镜子。
就是那东西在作祟,阿彩透过它附身阿吉。阿金一口咬定,女人的灵魂会藏身于镜中。
——从阿吉那里拿走镜子后,你怎么处理?
铁五郎还没问,阿金早已一步爬也似的打开壁橱,将手伸进木箱、竹箱及旧包袱间,取出一个白棉布包覆的物品。
阿金并未丢弃镜子。她以颤抖而不甚灵敏的手指焦急地解开白棉布,边梦呓般的喃喃解释:感觉不能随便丢掉,心里也不太愿意拿去寺院,要是没好好对待这东西,搞不好真会发生坏事。
——我也跟你一样,总觉得不是市太郎和阿吉行为古怪,而是自己变得不正常。我宁愿这么想。
解到剩最后一圈时,铁五郎忽然抢过阿金手中的镜子,白棉布瞬间松开垂落。
铁五郎大叫一声,面孔顿时血色,却仍紧握镜柄不肯松手,仿佛掌心黏在上头。
阿金抓住丈夫粗壮的手腕,望向镜中。阿福也扑到母亲身旁,伸长脖子一窥究竟。
——别看,别看!阿福,你不能看!
铁五郎像要掳走阿福般,一把抱过她,以厚实的手掌蒙住她眼睛。但阿福跌坐父亲膝上的刹那,瞥见圆镜中映出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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