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哭诉,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她用鼻子哼笑着回答说。这八年来,她多次去拘留所探视时,都筑则夫隔着玻璃窗,曾经多次告诉她相同的话。既然这样,根本不需要我亲自登门来告诉她。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稍许轻松了。”
当时,最高法院即将做出判决。A巡查在临别之际问她,会不会去旁听?
都筑的女儿摇了摇头,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这句语带嘲讽的话,令A巡查之后始终无法释怀。
干脆把我也杀了。
“她这么对我说。当时,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想,她的意思应该是法律正准备杀死我父亲,既然这样,干脆把我也杀了。我正准备走向她,她关上了门,拒绝了我。我独自留在昏暗的走廊上,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这就是我身为第一个发现命案的人,和犯罪加害者家属的接触。”
法律准备杀死我父亲。
独家报导的最后,再度强调了这句话。正如都筑的女儿所说的,最高法院的判决,等于是法律在慢慢花时间,杀死身在狱中的都筑则夫。
“然后,加害者的家属沉痛地呐喊,干脆把自己也一起杀了……”
文章中没有高喊反对死刑,而是用简洁的总结,静静诉诸读者。椎名的文章还是这么高明。奏子心想。
合上杂志。从站前广场的石椅上站了起来,走向售票处。原本想买到东北泽的车票,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有一站的路程,走过去差不多二十分钟。她想在一步一步单调走路时,好好思考一下。
不管都筑的女儿是否对把她父亲送上绞刑架的法律充满仇恨,或是椎名利用这句话、表达他反对死刑的立场,奏子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干脆把我也杀了。”
都筑女儿的这句话,好像钩针般刺进了奏子心头的肉。无论是亲耳听到的A前巡查,还是以转达的方式听到的椎名,都认为是她对着准备杀死她父亲的法律做出的呐喊,然而,奏子无法全盘接受他们的解释。
由于没有亲耳听到她说话时的原音,只能从字面判断,然而这真的是她对国家和法律的愤怒吗?
奏子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但她不是对着别人呐喊,而是对着内心的秘密基地嗫嚅。
“为什么只留下我活在这个世界?我也应该在那个时候和家人一起死掉。”
这八年来,奏子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活了下来,而是迫于无奈地活着。
都筑的女儿应该也是“承受着痛苦、迫于无奈地活着”。如果可以轻松认为父亲因为死刑偿还了他所犯下的罪行,自己也终于获得了解放,可以从此迈向新的人生,该有多么轻松?然而,正因为无法做到,都筑的女儿才会深陷痛苦。
她很想为走向绞刑架的父亲陪葬,为父亲被处死之后、仍将持续的痛苦画上休止符。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心。
和我很像。简直太像了。
被害人和加害人留下的孤儿,竟然蜷缩在相似的死胡同。如果说,杀人的一方和被杀的一方之间靠着相同的痛苦连结……我想见她。奏子心想。
都筑的女儿是否发自内心地想要毁灭自己?为此,她曾经如何伤害自己?奏子实在很想知道。
奏子想要见一见和自己处在两个极端的她,想要确认她内心的痛苦,是否可以和自己封闭在秘密基地的痛苦匹敌。
也许,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不是“迫于无奈地活着”,而是真正“活着”。
奏子停下脚步,在已经可以看到校园绿意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身沿原路折返。她决定今天不去上课。
为了见到都筑未步,奏子重新做出了选择。
秘密基地的门微微打开一条缝,像蒸腾的热气般感受不到实体的东西飘了进来。
3
离开大学,快步回到公寓后,奏子从随手放着一大堆别人递给她名片的Yoku Moku饼干盒里,找出了椎名的名片。
椎名是自由记者,名片上印着家中的地址和电话。奏子拨电话的时候,内心祈祷他没有在这五年之内搬家。
或许是熬夜写稿,椎名用好像溺毙的尸体刚苏醒般的声音“喂?”了一声。奏子自报姓名后,他马上清醒了。他似乎很紧张,以为奏子看了刚出刊的《论坛》报导,打电话来向他抗议。
奏子说:“你的独家报导很引人入胜,我已经看完了,想顺便拜托你一件事。”椎名说,他傍晚之前都有空,于是他们约在涩谷电影馆大楼二楼的咖啡店见面。
“啊哟,你变成了一个大小姐,真是吓我一跳。”
迟到十五分钟出现在咖啡店的椎名皓一穿了一件皱巴巴的麻质夹克,把庞大的身躯塞进椅子。好像永远被时间追着跑,额头上冒着汗珠、风尘仆仆的样子和五年前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想到了你的事,所以,报导最后变成了半吊子。”
他为自己辩解道。
“我可以充分感受到椎名先生反对判都筑则夫死刑的意见,不必担心我。”
“我想,恐怕五年之后才会执行。也许这段日子,会让你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大家都这么认为,其实,我已经摆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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