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公交车,不行就打车。”
“你们家在哪儿?”
我告诉了她温妈妈家的方位。
“那么远!”她略一思考,不容我拒绝地说,“这样吧,累你多跑点儿路。先送我去幼儿园,然后你就骑车回家。好在是同一方向。”
我认可了她的提议——其实是安排——骑上摩托车,送岳琳去幼儿园。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但到了幼儿园,老师说朱心蕊小朋友已经被爸爸接走了。岳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遭了老师劈头盖脸一顿批。
“你们这些做家长的,也太不体谅我们幼儿园老师的工作了!谁都像你们这样,过了几个小时都不来接孩子,我们还要不要下班了?”这位年长的老师说话很不客气,不停嘴地数落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啊。不是我说你,孩子既然生出来了,就得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你们蕊蕊上大班了,我在幼儿园就没见过你几面,都是孩子爸爸一个人在管孩子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孩子更需要母爱吗?……”
岳琳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脸上忍耐、委屈和愧疚的表情震动了我。我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竟让我从内心里觉得怜惜。这个发现,比她的表情更令我意外,也令我不知所措。我有些匆忙地走到一边,不知是为了避免岳琳当着我的面挨训而感到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脑海里一片混乱。我在一个小花坛前等着,周围是沉沉的夜色。
几分钟后,岳琳沉默着走了过来。
“我送你回家吧。”我看着眼前花坛里黑漆漆的一丛影子说。
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轻声问我:“秦阳平,一个女人,像我这样子,其实是很失败的吧?”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说:“成功或者失败,是很难有一个评判标准的。最重要的是当事人自己的感觉。”
“问题是,”岳琳苦涩地笑笑,“当事人自己也觉得很失败啊。”
我忍不住了,回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望着另外一个方向,那里只是一片摸不着边的黑暗。她眼睛里有一星星的光,微微闪烁。有一件事令我产生窒息感。在远处路灯光微弱的映照下,她脸上是一种我极熟悉的表情——确切地说,是那种表情所反映的一种情绪。我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内心曾看到过的空洞。
我极力克制自己在那一瞬间突发的冲动。我把两只手都揣到裤兜里去,以免自己会张开手臂去拥抱她。为了减轻内心的惶恐和羞愧,我的心怦怦跳着,和她说话。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但喉咙却有些哑,“一个人,很难做到事业家庭两不误。”
她的叹息声像呼吸一样。“可你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一个女强人。我更想当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想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小家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在家庭问题上,我觉得自己整个儿是个傻瓜,处理不好事情,也不明白该怎么处理才能让大家都满意……”
我不敢再和她讨论下去。这样实在太危险了,在这沙漠一般无边的黑暗里,人心焦渴得如同迷失方向的旅人,即使眼前出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也会自欺欺人地扑上前去。
“走吧,”我说,“我送你回家。天晚了。”
她沉默片刻,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我跟着她出了幼儿园的门,骑上摩托车,送她回家。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的胸口满满的,却又没有一点儿分量,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干燥的杂草。她在我身后坐着,身体并不与我接触。除了偶尔给我指指方向,她仿佛不存在一样。
“到了。”她说。我似乎能在轰轰的声响中听到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在一栋住宅楼前停下,但没有熄火。她轻捷地下车,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动静。我不待她转身进楼道,便调转方向,准备离开。这时候我听到头顶传来小女孩儿清脆的、喜悦的叫声。
“妈妈!妈妈!”
我抬头张望,看见四楼一个窗户大开着,里面灯光明亮。一个小女孩儿趴在窗口,朝着下面欢快地挥手。再看看岳琳,她仰头看着楼上,笑着和女孩儿招手,然后回头对我笑笑,道了再见,便走进了楼道。
我再抬头看了看,却见那扇明亮的窗前,小女孩儿已经消失不见,换成了一张男子的脸。因为逆光,只能看清面孔的轮廓。但我自然知道,那应该是朱文杰。我做了两秒钟的思想斗争,还是冲着朱文杰扬扬手,笑了笑。
朱文杰一动不动,在原位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他无声息地离开了窗户,那扇窗户也被关上了。我茫然地呆立着,不知朱文杰是没认清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令他不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知是就这样走开,还是上门去和朱文杰问个好。最后我还是选择把问题变得简单些,直接骑上摩托车回家了。
不出我所料,李燕还在温妈妈家。她们已经吃过饭了,我的饭好好地留在桌上。我心情恶劣,只跟她们打了个招呼,便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温妈妈要给我热饭,我告诉她不用热,直接吃就可以。李燕去给我倒了一杯茶,只是小心地看看我,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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