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我说,“假如我想要找有关所先秦时庄子的资料,你会告诉我刚才我看到书名的书是存在的,而且你知道它在楼上的什么地方。”
“如果你真想知道庄子的种种。”浑阳说,“但在我把那本书给你之前,你最好先去请示观主。”
“我听说你们这里一位最好的图书装饰员最近死了。”我接着说,“观主跟我说过他的才华。我可以看看他死前所装饰的古抄本吗?”
“清风,”浑阳怀疑地望着我,“他还年轻,所以只做旁注的装饰。他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可以由已知的推测构想出未知的图样,令人惊讶,就像一个人把人的身体和马脖子连在一起一样。他的书就在这边,还没有人碰过他的书桌。”
我们走到清风生前的工作场,书桌上还放着装饰了一半的书页。那些都是最好的对开页——牛皮纸中的皇后——最后一张仍固定在桌上。那张纸已用轻石刮过,用白垩浸软,而且用刨子刨平了,纸的两侧用尖笔钉出了小洞,是艺术家的手要划的线条。前半页已写了不少字,书页的边线也已画上了草图。其他的几页则都已完成了。
我和教授看着那几页,都不自禁地发出惊叹。画在边缘上的,是描绘一个和我们所感知的完全相反的世界,透过美丽的图书,表现出一个真假颠倒的宇宙:狗看见兔子便拼命奔逃,鹿跟在狮子后面穷追不舍;动物的背上长出了人手,从一团粗毛中生出了双脚,龙身上有斑马的花纹,蛇一般的脖子扭成了上千个结的四脚兽;长了鹿角的猴子,人鱼长了翅膀,没有手的人背上又冒出另一个人,还有满嘴利齿的嘴巴长在肚子上的人;人长了马头,马长了人腿,鱼生了双翼,鸟却背了鱼鳍,单身双头或双身单头的恶魔;明明是牛,却有鸡尾巴和蝴蝶翅膀,女人的头上像鱼类一样布满了鳞片,双头吐火兽和晰蝎嘴的蜻蜓,人首马身怪物,龙、象混在一起。半狮半鹜怪兽的尾巴变成了准备射出的弓箭,拟人化的动物和动物般的侏儒聚在一起;有时在同一页还有田园生活的景色,描绘了田庄的情景,农夫,采水果的人,收割的人,纺织的妇女,播种者在狐狸旁边;貂鼠拿着弓弩爬上由猴子防守的塔楼城墙。在一条龙的下面,弯弯曲曲形成了一个“L”字母:一条缠着身的大蛇自然的一扭身,又形成一个大大的“V”字。
在经文旁边,有一本十二时辰的书,精致小巧,和一个人的掌心差不多大,显然是不久前才装饰完成的。上面的字迹极小;空白处的图案乍看之下简直就看不见,必须仔细端详才看得出它们的美。整本书的页缘空处都画满了一个接一个极小的形体,仿佛是自然的扩张;美人鱼、飞翔的雄鹿、吐火兽、像蛞蝓一样由书页文字延伸出来的人体。在某个地方,分成三行重复“圣哉,圣哉,圣哉”之处,有三个人头的躯体,其中一个弯身向下,一个仰身向上,彼此亲吻;倘若你不了解这幅画所蕴涵的深刻精神意义,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指责那是荒淫的画。
我逐页看去,只觉得又敬佩又想笑,因为那些图画使人感到欢愉,虽然它们是画在经书上。
浑阳说道,“事实上,这些图案所说的就是你乘坐一只蓝雁所能到达的仙境;在那里,老鹰在河里抓鱼,熊在天空追鹞鹰,龙虾和鸽子一起飞翔,三个巨人被一个陷阱抓住,被一只公鸡啄个半死。”
他的嘴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那些有点畏怯地听着这段谈话的道士们也衷心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一直在等管理员的认可。其他人还笑着时,浑阳却兀自皱了皱眉。那些修士们竞相赞美可怜的清风技艺高超,指着那些奇妙的画。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个严厉而坚决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清静之处不容哗笑。”
我们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年老的道士,年龄使他的背部微驼,他整个人就像雪一样白,不只是皮肤,脸庞和瞳孔也都泛白。我看出他是个瞎子。尽管岁月摧折那具躯体,那声音却依然威严,四肢也仍然健挺。他向前瞪视,仿佛看得见我们似的。自那次之后,我看到他行动说话,总会忘了他是个失去视力的人。
他的声调显示出他拥有预言的天赋。
“你们所看见的人,”浑阳指着这个老道,对我们说,“就是年龄和智慧都会令人尊敬的赤阳道长。道观里除了明阳道长,就数他最年长;赤阳是听僧侣们告解,解除他们对经文的疑虑的道者。”然后他转向那个老人,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西南联大的成教授及他的学生罗先生、高先生。”
“但愿我的话并未触怒你。”那位老者以简明的口气说,“我听见许多人在笑,所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我们的教规原则。正如丘处机道长所说的,如果修道者因为保持沉默的誓言,必须抑制好的言论,那么他更应该避免坏的言论。正因有坏的言论,所以也有坏的影响。那就是那些谎称创造形式,让世人看和过去、现在、未来,直到永恒每一世纪的事实完全相反的事物。但是你们来自世俗,我听说在那里即使是最不适宜的欢笑,也是被宽容的。”
“页缘的图案常会激发人欢笑,但也有教化的作用。”我回答道,“就如在经书中,要激发群众虔诚的想象力,就必须引介实例,不仅要滑稽,而且也要有具有说服力的影响。在动物寓言故事里,每一种美德和每一种罪恶都有图例,而那些动物也就代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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