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梅克瞥了她一眼,很是享受这一安静的时刻——精于理论的杀手向他讨教他的杀手理论——多么具有讽刺意味。
“令人惊讶的是,到目前为止,在过去的五千年里很少有人真正影响过世界的进程。也就是摩西、耶稣、穆罕默德、佛祖,这些伟大的宗教先知们和极少数的十几个科学家而已。罗盘、火药、电、高能燃料动力、十字架、《圣经》、《可兰经》——每一样都依据其核心思想改造过人类社会。但很少能举出几个政治领袖,说他们的生或死对全球历史的发展造成过什么有意义的影响。朝代更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几乎没有几个领袖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权力,即使是教权,都来自于民众,并具有很大的惯性,一点儿都不灵活。领导阶层深谙此道。因而这一阶层内部的变动很少会影响他们的统治方式,事实上,他们大部分人最后的思维都差不多。这和你刚刚说的完全一致,即使杀了斯大林也无济于事,并不会给苏联带来什么不同。罗马帝国的凯撒们也是如此。总有一部分人在与统治阶层对抗,那就是激进派。统治阶层一旦失去民心,就只能通过政治高压和军事镇压来维护权力。这无一例外地会招来反抗者,而那些人本身也属于某一阶层。以此类推,他们内部也是相似可换的。就和统治者一样,一个受压迫的激进分子要么像前一个一样好,要么像他一样赖,唯一的区别只是个人观念及领袖魅力的不同。”
朱蒂斯眯起了眼睛,“你刚才提到了‘目前’。‘目前’什么情况?最好有所改观。我可不愿听到我一直在浪费时间。”
“民主思想改变了一切。最近二百年里,真正致力于政治革新的是美国。欧洲本来已经很接近了,但因其极力维护王室和旧的殖民体系,最后还是走歪了。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没有国王或者女皇的国家。在那里百家争鸣,激进派自己也时常成为统治者。人类历史上头一次头一个国家,一个人可以不用凭借世袭的权力或军队的规模,而单单依靠思想本身来改变现状。尤其是打完胜仗,许多老牌帝国严重削弱,美国的疆域和实力足以让其领导理念产生全球性的影响。总统一职的变动会影响成千上万的人,甚至好几代人。区别就是:在罗马,是人统治人;而在美国,是思想统治人。除掉一个人,可以用另一个来替代;除掉一种思想,历史就由此改变了。也许,你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桩对全球产生了深远政治影响的谋杀案。”
朱蒂斯拼命给自己扇着风,“我?这些都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真的?”
“这是我回来之后思考的全部结果。”
“哇,你让一个女孩大吃一惊。教授,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讲座。很遗憾我不能选你的课。现在问问我得到什么了吧。”
莱梅克歪着头,无声地问了他的问题。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按照要求我一共杀死了男男女女十三人。有且仅有四次像你说的那样,伤害了无辜。但我从未质疑过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也没有犹豫过一次。只有这次,最后一次,我让那个羸弱的老人多活了几天。坦白说我同情他。你就在我下完毒后一分钟出现了。短短一分钟,麦克。我差点儿就逃不掉了。你知道这给我什么启示吗?主还是爱我的,但很明显他的爱只提供给我一分钟的机会。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困惑了。因此我不可能再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历史不是怀疑者创造的,只有心里不存疑惑的人才可以留下。所以,”她问道,“你的疑虑是什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莱梅克陷入了对未来的遐想。他想象着自己把知道的一切都写进书中。在那本《刺客档案》里,罗斯福的画像下面刊印着联邦调查局给朱蒂斯画的缉拿布告,英国被指控为谋杀美国总统的罪魁祸首。他将为此遭受冷嘲热讽,被驱逐出学术界,还会在某个寒夜里面对达格,或者他在英国的同行,而此人又很可能是他亲手训练的“杰德堡”队员……也许等他去世之后,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平反。到那时,人们会永远记住他的名字,记住是这个人曝光了现代史上影响最大的谋杀案之一。
“在回答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为什么告诉我?我知道你答应过,可干嘛要遵守这个诺言?你做的事情一旦公开,一旦为人们相信,带来的影响将是……”莱梅克力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无法预测的。”
朱蒂斯转向身边的座位,拿起那顶宽檐草帽,“我刚刚说过,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了。杀戮模糊了一切是非。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你,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你属于那种人。”
莱梅克的心中响起了朱蒂斯那天在树林里提出的问题:历史究竟需要什么?揭发英国会推动它的前进吗?将这桩罪行昭告天下会改变它的进程吗?如果会,是往好的方向改变吗?还有,虽然这一点不那么重要,但却直接相关:对于麦克?莱梅克,还有朱蒂斯——尽管她相当自信——历史到底希望他们是死是活?
“你想知道我接下来怎么打算?”莱梅克打了个手势让她放下帽子,“那就是,做五个月前达格把我卷进这件事的时候,我应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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