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罗波打着方向盘绕停车场两圈都没找到车位,他现在才悔不该没听车场管理员的劝告。人家在门口就跟他讲得很清楚,就诊高峰时段停车场早已塞满,最好去周围就近泊车。当他第二次转到西南拐角处时,一名穿制服的管理员隔着车窗嚷道:“都满了,没位置了,你没看见吗?!” “嘿,真邪了门了,”罗波掉头对圣大说,“这开停车场的都发大发了,送上门的钱都不惜得赚。赶明儿我辞职算了,这无本生意来得多稳当。” “这才几个钱呀?”他老板不屑地说,“人家医院早已赚得盆满钵满,那才是大头哪!你就这点志向,盯上了如此小钱?老老实实把你的方向盘吧。” 此时罗波顾不上跟老板调侃,他瞄上了右侧大松树旁的一块斜坡地。心里估摸了一番之后,向那里努努嘴,对管理员说:“那儿可以停吗?反正我们停车费照付。” 管理员狐疑地向那旁看去,回头冲驾驶员芜尔一乐:“只要你行,免费。” “好嘞,你说的啊。”罗波请圣大先下车,他穿过两旁车辆间的一小块窄空地,紧贴着松树将车倒进去,右轮刚好骑在路沿边的石坎上,只三下两下便大功告成。这手过硬的车技引得管理员不住赞叹,只得兑现他原先免收费开票的诺言。 “老板,要我跟进去吗?”罗波下车关切地问道。 “不用了。”圣大摆摆手,“你随便找个地方等我。”他不认为目前有这个助手替自己保镖的必要。 自从上次探访医院之后,圣大将自己关在事务所一整天,用来整理分析身边的第一手资料。书面材料有两份,吴淼提供的邱木槿门诊病历和花莲子偷偷塞给他的住院病历摘要。接触了三人,吴淼、花莲子和潘志强院长。圣大对手头的这些信息显然不满意,它们既单薄又缺乏立体层次,就象一方彩绘头巾摆在盲人面前要他摸出是什么色彩图案,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这不能怪别人,想要设局者现身替他指引谜津无疑是天方夜谭,必须依靠自己的智慧来破局。但若是设局方本身不小心疏忽大意、露出破绽,一旦让我逮住了,便可顺藤摸瓜、借机扩大战果直捣黄龙。事态的转机往往出现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看来有必要再去医院摸摸情况,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打定了主意,圣大赶在上午10点之前到了医院。 选择这个时间圣大是有所考虑的。上午一早医生护士们要交班查房、处置病人,再晚些这些人可能又要四下散去忙各自的工作。这个时间在病房里容易逮住自己想见的人。住院大楼里人头攒动,四处弥漫着工人拖地后尚未散尽的苯酚的味道。电梯停在了九楼内二科,圣大率先迈出电梯紧走几步,然后在电梯和楼道共同出口的门厅与病房走廊交界处收住脚步。一名年轻护士端着一盒玻璃试管朝走廊中间的护士站走去,一对中年夫妇模样的人拎着水果花篮走向病房。回头看去,身后再无旁人。刚才在电梯内,圣大的后脑勺总感觉被人盯着,那人的目光就象麦芒一样扎得他很不舒服。他没有回头看,装作无事一般。可现在并无可疑人随他一同出电梯。难道是自己多疑了?他思忖片刻,还是向病房走廊走去。 就在圣大进入走廊不多会儿,从十楼楼梯走下一魁梧男子,他蹑手蹑脚移至门廊处,悄然探头望向圣大的背影。 圣大顺着病房走廊一间间走过去,没有看见成群的医生护士。查房一定是结束了。护士站内依然是一番忙碌景象。办公桌上护士们正埋头抄写医疗数据,一旁一名老护士耐心地向一位农村摸样的老翁交代着清洁灌肠的注意事项,隔壁套间是配剂室,工作台上堆满了配好的待输药剂瓶,“嘟”的一声,对讲显示屏上的红灯闪亮,“24床——”护士拖长了声音对配剂室喊道。“知道了——”那边也可着嗓子回应。没几秒钟,一位中年护工小跑着冲到配剂室:“护士,24床快没了!”一个实习护士冲她一乐:“刚才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不要这样喊。你是才来的吧?下次只要揿下床头的按钮就行了,我们会马上赶到。有事也只要对麦克风说。”边说边拿上输液器具往外走。护工象是做错了什么,红着脸跟在后面诺诺解释:“我是说输液快没了,不是说人。”惹得护士站里的一群漂亮小护士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紧张的工作气氛也冲淡了许多。“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还是抓紧干活吧。”一名老护士适时出来制止大家。此人正是护士长花莲子。护士站始终有人进出不得消停,走廊上也总有闲人晃荡,没人注意到圣大的存在,护士长也是,她都没抬眼看一下圣大。 护士站过去一个房间便是医生办公室。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只见几个白大褂在眼前晃动。此时,圣大还不想贸然进入。职业本能驱使他习惯于将事发地周围环境摸清楚,他想在科里四下转转。再往前走是挨着的医生护士值班室,紧贴着盥洗室的是供水房,内置一排煤气灶供病人陪客加工饭菜用。走廊另一头除病房外,还有一处大开间的业务学习室,透过半开着的合页门,可以清楚看见里面有一张硕大的0型会议桌占据了大部空间,尽头墙壁上的玻璃黑板还挂着投影屏幕。圣大探头一望,空空如也不见人影,可以想象这里坐满了医务人员进行病例分析或学术讲座时的情形。走廊尽头的北面是一扇对开的弹簧门,门楣上方有“非常出口”的标识灯,推门可见备用楼梯,圣大在楼梯口停留片刻,不见有人进出,看来在紧急情况下才有人使用。南面是一间乙级病房。圣大定了定神,将耳朵贴向门缝,传出一阵瓮声瓮气的男子说话声,说明有病人入住。他轻叩门,没有反应,他拧开了门把手。 一股热浪迎面扑来,里面的人将暖气打得太高了。圣大跨进一步,才把被盥洗间挡住了部分视线的病房全貌看清了。两张病床上都有病人,里面的病人满头花白头发,年纪在六十多岁;靠门的病人年轻些,四十开外,均为男性。俩人都只穿着带蓝色条纹的单病号服,依在床头聚精会神地盯牢电视。现在圣大明白为什么敲门没得到响应,电视里正播出足球赛,当地颇有影响力的“绿城”主场对“鸿雁”队,双方激战正酣,解说员语调激昂,现场球迷则如痴如狂。圣大会心一笑。昨晚他正在离他的事务所不远处的现场观看比赛实况。其实不用罗波拉他也会去,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直钻入耳,身为球迷的他怎能在事务所里静得下来。眼前的两个球迷竟也被电视重播深深吸引,根本无视来人的出现。 “哦——”圣大干咳两声,“请问,22床是在这吗?” “不是。”老者回答。俩人这才注意到来人。老者答完又专心观看比赛。 “哎,这里不是乙级病房吗?”圣大搔着脑袋明知故问,同时眼睛迅速四下打量着。 “你说的是另一间吧?这儿还有一间乙级病房,你可能搞错啦。在护士站对过。”另一人不厌其烦地回答。 “啊,怪我,一定是我弄错了。对不起。”圣大礼貌地欠一欠身退出,关门前,又转身对里面的人说:“1比2,绿城输了,真遗憾。” 曾几何时,邱木槿就死在这间病房。如今事过境迁,还是这间病房,入住的病人却已不知换过几茬了。圣大不禁摇摇头,感叹生命如此这般无情地消长轮回。 当圣大又度回护士站时,和护士长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花莲子有那么几秒钟的愣神,很快便恢复常态,问身边的一个护士:“看见杨医生了吗?”张迎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这会儿正端着杯子乘空喝口水,“杨医生?刚才还在呢,要我去找吗?”护士长阻止了她:“不用,他来了。”话音未了,一个三十出头、带一副宽边眼镜的男子来到护士站。“啊,杨医生,正要找你。”花莲子故意大声说。“干什么?”杨医生一边放下手里的血压计,一边问。“有一张普外的会诊单早就来了,我放在学习室。本周轮到你会诊,不知你看到了吗?”杨医生扯一下领带结,神态疲倦地说:“你看看,交班后忙到现在才喘口气,哪有空呀。”“是啊,”护士长附和道:“再这样下去,要是真放倒几个可就有好看的啦。不过,这年头,有得忙总比没得忙要好。你听说了吗,外地有医生护士竟也下岗了?啧啧,有碗饭吃,你就知足吧你。要是你的牢骚话被头儿听了去,小心炒你鱿鱼!”杨医生左右环顾、放低了嗓音凑到护士长面前:“莲子,咱俩不是外人。跟你说实话,我的一个老同学在一家民营医院当人事总监,人家来拉我好几次了,我还没给回话。要不是看在我们医院工作效益都还不错,我早就……哼,还想炒我鱿鱼,到时候还不知谁炒谁呢!”说完,抬腿向学习室走去,高声向护士长甩过一句:“谢啦,护士长,我这就去看。”花莲子叮嘱道:“这就对了,杨医生,说归说,活还得干。”暗地里对圣大使个眼神,圣大会意,跟了上去。昨天在电话里花莲子告诉圣大,杨医生今天当班,所以圣大决定要来会会他。 杨医生走进学习室,随手带上门,却被一只脚给挡了。 “你是谁?想干什么?”杨医生面露愠色地质问。 圣大关上门,掏出名片双手递上:“今天特来向杨医生请教。” 杨医生看了名片后仍是一脸的疑惑,但态度显然缓和多了,他请来人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了解这事?”虽然圣大简明地说了来意,杨医生仍刨根问底。 “邱木槿投保的人寿保险公司委托我们事务所做详尽调查。尽管是例行公事,可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尽心做好。希望杨医生给予配合,毕竟你是她当时的主治医生嘛。” “是这样啊。”杨医生似乎解除了戒心。医生的职业习惯就是对无关人没由头地打听他所治疗过的病人情况保持警觉,临床医生出身的圣大当然懂得医生们的心理,所以他来前心里已有了谱,只问病情,不问药品回扣,以免引起杨医生内心不安。“咳,邱主任真是不幸,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保险公司应该及时做出理赔,不要再给人家拖了。需要我怎么配合,尽管说。”杨医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征得杨医生的同意,圣大拿出一支录音笔摆在俩人之间的桌面上,杨医生打开了话匣子。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杨医生用十五分钟的时间介绍了邱木槿的发病和治疗经过,“整个情况可以说是一例正常病故,简单而又明了,没有什么搞七粘三的疙瘩。” 圣大没有从他的介绍里听出些新意,他将录音笔关上。说:“好的,我替保险公司做的理赔调查就此打住。下面,我个人想私下里再请教杨医生几个问题。我也是临床医生出身,目前从事的医学调查职业又与我的老本行密切相关,因此,我有些疑问在心里憋不住,想与同行商榷,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杨医生可以放心,我决不会把我们下面的谈话内容向保险公司透露只言片语。你也看到了,我收起了录音笔。你觉得怎样?” “这个嘛——”杨医生踌躇着摘下眼镜,在并无污秽的镜片上迟疑地擦拭着,“不是我不相信你。邱木槿的死亡固然可惜,但我们已尽到责任,我觉得整个治疗过程没有什么地方可指责的。你也干过医生,应该理解一个临床医生其实在很多情况下是相当无奈的,我们也有回天乏术的时候。” “当然当然。”圣大弄明白了杨医生为何担心。在可能出现危机时本能地保护自己,作为一名临床医生的他过去不也是这么做的吗。医生这个职业要面对太多的不可预知的风险,而且很难分清哪些来自业务内哪些来自业务外,因此时刻把风险防范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既是对病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但是目前,圣大要做的却是解除对方的顾虑,引导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想当年我也是对此深有同感。我经常告戒刚来医院的年轻医生,谁对这个问题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那他将来一定不会成为一名成熟老练好医生。然而今天,我想同你谈的不涉及此类问题,我仅仅是对纯技术上的事感兴趣,就算是和你进行病例探讨吧。比方说,在邱木槿的整个病程中,为什么后面停用了所有抗菌素?她的反复高热究竟为何而起?” 听了圣大的表白,杨医生渐渐消除了对来访者的疑虑。圣大提及的疑点正是自己想弄明白的。身为邱木槿的主治医生,对自己的病人因肠炎起病,最终却发展成病情恶化抢救未果这样的结局,他是不满意的,他觉得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局面,可又找不出结症所在。打那以后,他始终无法排遣缠绕在心中的这个死结。尽管在诊断治疗方案上,主要是院领导和朴主任直接抓的,科里的医生护士也都清楚。朴主任甚至主动宽慰他,在科室全体同事面前承担道义上的责任。眼前,圣大的言论无疑又触动了他心中悬着的那根弦,撩拨起他探究病例病因的好奇情结。 “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到底是老前辈。”杨医生带上眼镜,镜片中透出兴奋的目光。“病人最终死于心内膜炎,这是经尸检证实的,还有心电图、彩超等实验室检查佐证……” “等等,你说做过尸检?怎么我从未听说呢?” “哦,这是一次不公开的尸检,只是简单地走个形式,主要由我院病理科实施。只有小范围的人知情,不过,是征得他丈夫同意的。说起来,还是他丈夫要求的” “你有尸检报告吗?我可以看一下吗?”圣大显得有些急迫。 杨医生一咧嘴,说:“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结论我也只是在院组织的死亡病例讨论会上才知晓的。” 圣大颇感失望地看着杨医生说:“请继续说下去。” 杨医生说:“好。我刚才说病人死于心内膜炎,这点是明确的。可是,心脏病的起因是什么?普通的慢性肠炎怎么会发展成心内膜炎呢?这个心内膜炎是感染性的抑或非感染性的?要说是感染性的,除了血象偏高,血培养阴性,常规免疫学检查阴性,发病前期和中期均使用了大量抗菌素,可是没用;非感染性的,风湿热、类风湿、系统性红斑狼疮等均可排除,病人的反复高热也支持是感染性的。真是奇怪!” 圣大问:“尸检时心脏标本做微生物检查或者组织培养了吗?” 杨医生直摇头:“都没有。据我了解,病人家属和院方都不想把此事搞大,因此尸检只是浅尝辄止,对各方面都好有个交代。” “那么,”圣大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再问道,“从专业角度看,杨医生觉得这个死亡病例哪一点最让你置疑?” 杨医生又摘下眼镜,手指揉搓着内眦部嗫嚅道:“其实也没什么。我认为,整个病情起病突然,病程发展凶险,出现这样的预后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治疗也无明显不当,死因明确,我们医生只能说很遗憾。至于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我就是有个小疑问,病人的反复高热究竟是什么所致。当然,这仅仅是个人的好奇心。” 大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话题就轻松多了:“好啊,要有好奇心,当医生的没有好奇心,他的业务水平怎么能不断进步呢?杨医生将来前途无量呀。哦,对了,邱木槿的原始病历不在科里吧?” “早就归到病案室去了。”杨医生肯定地说。 “是的是的。”圣大对此也不报希望,他只是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有例外呢。正当他准备离去时,忽然又冒出个念头,何不乘热打铁再试试。 圣大决定再换一个话题:“从我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大家对邱木槿谈论得最多的不是她的不幸病故,而是另有话题。” “什么?”杨医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糊涂。 “药品回扣。”圣大直切要害。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杨医生并不回避,“除了病例,其他我一概不闻不问。我就是个临床医生,医生的天职是看病,在我眼里,只有病,没有人。” 圣大不愿意就此放弃:“可是病是生在人身上,抛开了活生生的人,你这个医生还给谁看病呢?听我一句,多关注人,关心他们在想什么、干什么,而不是仅仅看见他们感冒了、发热了,你的病会越看越好,医术会越来越精……” “好了,感谢你的忠告,我还有工作。”杨医生抓起会诊单扬着。 也没听见敲门声,呼啦一声就打开了。一个中年医生一脚迈了进来。圣大仅凭他的那双眯缝眼立刻就知道来者何人。来人也证实了原先脑海中模糊的影象。俩人对面站着,彼此心照不宣。 “朴主任。”杨医生打个招呼。 “这位是……”朴厚开口发问。 “我来麻烦杨医生一点小事,”圣大不急不徐地说,“不巧杨医生要会诊。杨医生,那我就不打搅了,告辞。”说完向朴厚一点头走出去。 “这人是谁?来干嘛了?”屋里只剩两人时,朴厚随意问道。 “一点小事。”杨医生轻描淡写地回答,“朴主任若没有事,我手头还有个会诊病人。” 杨医生离开后,朴厚掏出手机:“那家伙出来了,盯上去。有情况随时向院长报告。” 圣大出得病房大楼,在外挑廊檐的台阶口伫立片刻,拔腿走向门诊楼的药房。药房的五、六个取药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拥挤,病人大都安逸地坐在大厅的连排座椅上喝着医院免费提供的热水等着电子显示器叫号。圣大凑到空着的一个工作窗口往里张望,里面却是一番忙碌景象。坐着的站着的走动的所有人各自忙着手中的活,动作敏捷,紧张而有序,惟有靠门边的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旁坐着的俩人在悠闲地交谈,与周围快节奏的工作氛围不那么合拍。“张主任——”一旁正在调配药剂的女药师拉长了声调喊道。“干嘛?”其中一人回道。他年约四十,一副小眼镜卡在胖乎乎的面孔上显得十分滑稽。“大量快用完了,5%的糖盐水和10%的糖水都没剩几件啦!”张主任不耐烦地说:“那还不快去药库联系。”女药师委屈地辩解:“昨天就催他们发货,到现在还没送来。”“那你就直接去一趟,这种小事难道还要我去办?”女药师被呛了一顿,不满地小声嘟哝着:“哪里走得开呀。”旁边一位年长女药师过来劝她:“别再遭骂了,快去,我替你一会儿。”看来这位张主任是来接邱木槿班的,人不知怎样,脾气倒不小。看这阵势,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圣大决定去上午的最后一个地点转转——病案室。 刚出门诊大楼,圣大觉得又被一个影子粘上了。他放缓脚步,思索对策,最终,仍旧沿着通往信息楼的路没事一样往前行。他来到图书馆一楼,稍作停留,突然快步登上楼梯进入二楼的电梯间,摁下了四楼的按纽。他身后的“影子”并未随他上楼,而是在办公桌边落座,随手抓起了电话。 四楼病案室相对病房门诊来说显得格外清净。走廊基本看不见人影,各间办公室里的人多数端坐于写字台前伏案工作、交谈着,有人竟翘着二郎腿翻看报纸,面前的茶水冒着热气。 圣大收住了脚步。眼前的门牌上写着“病案重地、闲人莫入”,房间不大,几张办公桌和电脑桌便占满了房间,一侧的墙壁开了个边门,有人正从里间出来,怀里抱了满满一摞病历,只是瞥了立在门口的圣大一眼,管自走到办公桌前忙活去了,似乎只要你不侵入我的领地,我就当你不存在。从开着的边门望去,留给圣大窥视的只是一条窄缝,隐约可见一排高大的金属文件柜。很明显,若要进入病历保管室,只有通过这间办公室一个入口。向前不到二十米便是走廊尽头,再无一个门,只是在走廊墙壁顶端开了两个狭长的翻板天窗,以供通风之用。 “你在干嘛?”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蓦地在他身后响起。 受了惊吓的圣大猛一回头,一个黑脸男子站在面前,五十多岁,剃着板寸头,脸面的皮肤因长满疙瘩粗糙不平,正瞪圆着眼珠审视他。 “您是高主任?”圣大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胸牌,“我正要找你。”随手递上名片,脑子忽忽地转开了。 看了名片,高主任的警惕依然写在脸上:“那么,你找我有何事?” “是这样,”圣大边打腹稿边解释,“我们事务所受委托正在从事一项医学调查,主要是就各医疗机构的病案存档和管理进行科学效益及安全性评估。没能和你及时打招呼,是想在不惊动你们的情况下摸一些第一手资料,所以刚才先在这里转了一下,请高主任谅解。” 高主任对圣大的解释没有怀疑。他把圣大请到主任办公室,大谈他们医院的病案室工作如何有效,管理如何科学,受到哪些表彰,圣大只得耐着性子听他演讲,适时还装模做样地提些小问题供他发挥。从他话里,圣大得出结论,没有严格的手续,根本别想从这里弄走病历。然而当高主任提到电子病历时,圣大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你们的电子病历和医院各科室连网吗?”圣大最关心的是这个。 “是的,我院建有局蜮网。不过,出于安全和管理上的考虑,那只是在病人入院后和他的书面病历一起转到临床科室,一旦病人出院,书面病历转回我们病案室,你用科里的电脑是无法进入电子病历的。” “有密码也不行?” “当然。”高主任显得颇自豪。“除非经我授权。除了我办公室的这台电脑,就连院长办公室的电脑也不能打开。也就是说,在病历归档期间,没有我的授权,其他所有电脑终端均无法登录,而且任何一次进入电子病历都会在电脑上留下记录。在管理上,我们是非常严密的。” 圣大只得暗暗叫苦。看来他想偷鸡一把的企图破灭了。 “如果在下班后,嗯,比方说晚上,医院需要紧急调用病历你们怎么办?”圣大问。 “看来你这人蛮仔细的。”高主任说,“我可以通过电话给我办公室的电脑下指令,其他终端就能登录了。要是需要书面病历那就简单啦,派人来我们病案室办妥相关手续直接取出就是了。” “看来你们医院的病案管理是一流的。”圣大站起身,从玻璃窗可以俯看到大楼正面的道路,院长潘志强正带着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匆匆往这边赶。此处不能久留。“十分感谢高主任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待我,我会向有关部门如实报告你们的经验和成绩。再次感谢。” 圣大急于摆脱意犹未尽的高主任的热情挽留,该了解的都已了解,下面该考虑如何应付潘院长的急风暴雨。他疾步下到二楼平台,本想再下到一楼从南面的大门出去,避开潘院长。又觉得不妥,还是穿过电梯,顺着图书馆的楼梯下来。双脚刚踏上一楼大厅,潘志强一干人已站在他面前。 “哦,圣大主任,今天怎么有闲心来我们医院?”看的出他强压着怒火。 “我只是来贵院图书馆查些资料而已。”圣大尽量陪着笑脸。 “只是?!”潘志强转向一旁的马力,“马力。”他喝道。 马力瞪着圣大,一板一眼地说:“你上午9点40分来到医院。进医院后,直接去了病房九楼内二科,和杨医生、朴主任进行过交谈,进入了东边的乙级病房,在科里转悠了大半个小时。10点30分,你在门诊药房,在取药口和药品调配间门口转了转,未与人交谈。10点50分,你来到图书馆,直接上到二楼,一直到现在下来。”说完,颇为得意地朝院长咧嘴笑着。 “你怎么解释你上午的行为?”潘志强问道。 圣大眉毛一扬,以沉默代替回答。 “把他带出图书馆。”院长的命令简单有力。 大甩开保安的手臂,“我自己会走。” 出得大楼,潘志强的暴风骤雨终于刮了起来:“告诉你,这里是医院,是有组织的特定的公共场所,由不得你胡来。由于你未经许可擅自闯入有关部门非法活动,我们认为你已经严重干扰了我院的正常医疗工作秩序,如果再不离开,我们就向110报警。我还告诉你,今后除非你以病人的身份来我院看病,你都是我院不受欢迎的人,再来捣乱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现在,你立刻离开医院,立刻!”他几乎咆哮着喊道。 马力买力地上前欲拽圣大的胳臂,他的右手腕突然被擒住,罗波正怒视着他。论个头,马力明显高出罗波一头,练过把势的他没把对方放在眼里,随着他暗暗使劲,对方的劲道却愈来愈强,他感觉到自己的腕骨在嘎嘎作响。旁人看来俩人无声的较量旗鼓相当,可马力心里明白他已然处于下风。 “小罗,”圣大喝住了他,他并不担心罗波可能会吃亏,反倒是怕马力败下阵来导致与院方的正面冲突。“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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