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塞尔小姐走上绝路倒不仅仅是因为羞辱难当:实际上是因为怀了孕。从哈雷街传过话来,(当然是由格洛斯太太以及其他人添油加醋了的)说布赖府把杰塞尔小姐开除了,命令她立即腾出房间,滚蛋。
那她能够到哪里去?——回到格林格登牧师的住宅去?
身败名裂的女人,名誉败坏的女人,蒙羞受辱的女人,堕落的女人,女人,不容置疑地做了女人。
杰塞尔辛辣地反驳说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所有的处女都会“一时狂热”——特别是娇小的长老会员女家庭教师。假若她有幸生为男子,她一定会躲开瘟疫似的远离这些可怜虫。
奎恩特暴躁地笑起来说:“是的,但是,亲爱的杰塞尔,你知道——我爱你。”
奎恩特的话在空中盘旋,凄楚哀怨。
在这里一切都是反常的:在这个昏暗的世界,这对遭了报应的情人过来到了这里。在奎恩特的眼里,杰塞尔似乎比生前美丽得多。而杰塞尔尽管生气,在她的心目中奎恩特是她见过的最引女人注目的男人——他身穿肮脏褴褛的马甲、衬衫、马裤,鸡冠似的砖红色头发里夹杂着银丝,双颔顽强地紧闭着,风流倜傥,即使此时此地也令人神魂颠倒。男人中最有男人气质的男人!——清醒过来的忧伤更使他增添了风采。他俩相思相恋,互哀互怜,抓住对方的手,把对方拥进怀里,抚摸,搂紧,亲吻,咬舌头,当“物质的存在”化作一缕非物质的气体,他俩发出一声叹息——奎恩特的手臂搂着的只是空气、影子;杰塞尔则拼命摸索,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把嘴巴贴到奎恩特的嘴巴上,不过,可恨的是,奎恩特也是一条影子:一个幽灵。
“这么说,我们不是‘实在’的了?——再也不是了?”杰塞尔喘着气问道。
“如果我们能够相爱,如果我们能有心愿——谁能比我们更加‘实在’?”奎恩特反问道。
当然,用不着抠字眼。奎恩特是个男人,重要性一直使他感到懊恼。
然而他们有时还能做爱。做得蹩脚。如果他们行动得快,同时有所行动。如果他们不用明说,而是在意识中想到要做什么,碰巧了几乎可以做得成。
在别的时候,虽然难以预料,但神秘的分解法则会使构成他们“肉体”的分子聚合起来,形成毛孔。但不一定两人同时形成:于是,杰塞尔伸出“真正”的手去触摸奎恩特,摸到奎恩特非实在的身体,会惊得缩回手来……这对情人多么想念那些日子,不太久以前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完完整整地寓于“人体”中,而不知道分子间的协调是多么神奇!
亲爱的福罗拉,亲爱的迈尔斯,你们是我们的肉中肉,血中血。
怎么能离开布赖?——杰塞尔和奎恩特放不下要他们照管的小乖乖,除了他俩,这两个孩子就没人搭理了。他们在观望和沉思中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接下来该怎样和孩子们取得联系。在他们的地下墓穴里时间过得真怪。像活人一夜间时断时续的梦幻,在梦中,数小时打成了褶,拉长,缩短,变成了短暂的几秒。有时候杰塞尔突然绝望,认定时间对于死去了、只能靠愿望和人世产生联系的人来说,是停滞不前的。痛苦无涯,永远不会消退。“奎恩特,可怕的是,我们被永远冻结在一个时间点上了,冻结在我们过来的的那个阴森的时间点上了。”杰塞尔说道,她的眼睛鼓起来,只剩下瞳仁,“——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能为我们而改变。”奎恩特立即回答道:“亲爱的姑娘,时间确实在过去。时间当然会过去!记得吗,你先走,接着我就跟来了;为我们办了葬礼(马马虎虎,草草了事,说实在的);我们听见他们在楼上谈论我们,谈得越来越少,直到那些该死的正经人对我们只字不提。迈尔斯去上学了,我想不久就会回家来过复活节。福罗拉上个星期过了八岁生日……”
“而我们不敢跟她过生日,只得像麻风病人一样隔着窗户往里瞧。”杰塞尔气愤地说。
“明天新的家庭教师就要到了——你的替身。”
杰塞尔哈哈一笑。笑声嘶哑,戛然而止,没有欢乐。“我的替身!休想!”
“脸色暗黑,长得这么丑陋!皮肤的颜色像凝固了的牛奶!眼睛这么小,又是个斜眼!——前额的骨头这么突出!”
杰塞尔感到气愤。杰塞尔气得浑身颤抖。奎恩特总是劝她,可这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遭报应的情侣站在东边广场俯瞰着车道的塔顶上看着新雇用的女家庭教师从车上走下来。她的姿势不太高雅,脸上带着惊恐的笑容。格洛斯太太拉着小福罗拉的手,催促孩子走上前去和家庭教师见面。瞧,她多心急,胖格洛斯!——她曾经是杰塞尔小姐的朋友,又那么残酷地排斥过她。新的女家庭教师(据奎恩特偷听到的情况,来自英格兰的迪旺州圣玛利的奥特利,那是一个跟格林格登一样偏远而不大为人所知的乡村),是一个像扫帚杆一样瘦长的姑娘,她戴一顶没给她增添风采的灰色帽子,身披一件皱巴巴的灰色旅行斗篷;苍白难看的小脸被心里“继任”的希望和祈祷点亮。——杰塞尔回想起自己当年也是如此,退缩了。她带着哭声喃喃说道:“奎恩特,他怎能这样!另找一个人!取代我在福罗拉生活中的位置!他怎敢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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