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古皮特已在运河曳船路上继续监视这栋房子。那条人行道在天黑前一小时就不准闲人来往,之后,它可能成为情侣幽会的胜地,也可能成为流浪汉的天堂,这两种人虽然目的不相同,但都是被桥梁那边的黑暗吸引过去的。在这种寒夜里,古皮特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偶尔,有列空火车驶过,留下更大的空虚。由于他的神经太过紧张,期待太多变化,以致一时间不免拿《启示录》中的字句来看构成那一晚的事事物物:铁路桥上的灯号变成绞首台;窗上的铁栅栏由在朦胧的天空衬托下形成一个个拱形的维多利亚式仓库变成巨大的监狱。近在身边的老鼠发出忽高忽低的尖啸,还有死水的臭气不断飘上来。不久,客厅里的灯熄灭了,除了地下室窗户两旁有点黄色的光外,整幢房子都兀立在黑暗中。从杂物室里,有阵光闪向他,他掏出一枝钢笔形电筒,打开银色的套子,以颤抖的手指向着光线射来的地方回了一个信号。从现在开始,他们只能等待。
陶瑞基把收到的电报和保险箱上的密码簿扔给柏尼。
“来吧,”他说:“你的薪水不是白拿的,译出来。”
“这是要你亲收的电报,”柏尼反对道。“你看。‘由叶普溪拍发,亲收亲译。’我可不能译,这是最高机密。”
“柏尼,照他的吩咐去做。”麦士荻看着陶瑞基说。
十分钟内,三个人都没说过半句话。陶瑞基离开他们,站在房间的另一头,等得心惊肉跳。他已把手枪塞在腰带里,上衣放在椅子上,汗水湿了他的衬衣沿着背部而下。柏尼正用一把界尺读出一组组的数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查到的字写在他面前的方格纸上。为了集中精神,他用牙齿咬着舌头,因此他缩回舌头时便发出一声轻响。他把铅笔搁在一边,拿起那张纸交给瑞基。
“大声读出来。”陶瑞基说。
柏尼的声音还挺和气的,而且带着点热心。
“由叶普溪拍发,陶瑞基亲收亲译。答应你的请求前,必须澄清事实以及/或者交出货物样品。‘对本局之安全有重大关系的情报’一句并不合格。容我提醒你在可耻失踪后现在所处的不利地位,望你停止目前的愚行,立即(重复一次)立即向麦士荻道出来意。局长。”
柏尼还没念完,陶瑞基就以一种奇怪而兴奋的方式大笑起来。
“就是这样,普溪小子!”他叫道:“是!重复一次不是!亲爱的柏尼,你知道他为什么拖延吗?他正在想办法从我背后开枪!他抓我的苏联女友就是用这套办法。这个老杂种,老调重弹了!”他拨乱柏尼的头发,对着他大叫大笑。“柏尼,我提醒你,这单位有些该死的下流人,所以你不要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我告诉你,否则你永远无法长得又高又壮!”
独坐在黑暗客厅里的乔治,也正在管理部买的那张极不舒服的椅子上等着,头部以一种难过的角度夹着电话的听筒。偶尔,他会喃喃地说几句话,孟德皑也喃喃回敬几句,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分享着沉默。乔治的心情低落,甚至有点阴郁。象演员一样,在戏幕升起前,也会有种近似反高潮的感觉,以及一些伟大的事情缩小成一个既渺小又平凡的结局后的失落。正如在奋斗了一辈子后,死亡本身也是既渺小又平凡了。他并没有一种他以前所熟悉的征服感,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人,这是他害怕时的特征;并没有特别的理论或评断,只是思考每个人会受到什么影响,然后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他想到杰岷、山姆、虹霓、麦斯和韦杰利,以及这些人完全被破坏掉了的忠诚;在另一个不同的范畴里,他想到了安妮,和他们在康瓦耳悬崖上那段绝望而错综复杂的谈话。他在想,人与人之间有没有不必依靠任何自欺就能存在的爱。他多希望自己能在事情发生之前起身离开,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以一种颇象父亲的方式替古皮特担心,担心他如何承受成长期中最后的挫伤。他又想起他埋葬老总的那一天,他想到有关卖国者的心理,天下有许多说不出道理的、愚蠢的暴力行为,也有同样情形的卖国者吗?他这才发现他所信仰的一切知识或哲学上的法则,在面对人类的处境时就完全不管用了,这种消沉使他自己很担心。
“现在怎样?”他问电话那头的孟德皑。
“有两三个酒鬼,”孟德皑说:“大唱《看那被雨打湿的小树林》。”
“从没听过这首歌。”
把电话转到左边后,他从西装内袋中掏出把上好的丝绸衬里都弄坏了的手枪。他摸到枪的保险掣,一时间,他好笑地发现自己不知道向哪边推才是打开保险。他啪一声抽出弹匣,然后再装回去,记起战前在沙瑞特夜间射击场上,曾经这样连继不停地做过几百次;他记得有人老是用双手射击,一手握枪,一手握弹匣。“马戏团”里有个家伙要他把食指贴着枪管,用中指扣扳机。但他试过后,觉得很可笑,自此就没再试。
“我去逛逛。”他低声地说。
孟德皑说:“去吧。”
他拿着枪,走回杂物室那里、侧耳倾听地板有没有发出足以泄漏了行踪的辗轧声。想来那破旧地毯下大概是水泥地板,即使在上面跳,也不会引起半点震动。他用电筒发出两个短的闪光信号,过了一好会儿后再来两次。古皮特马上还以三个短闪光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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