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碰面的时间,罗丝放下电话,山下便一脸讶异地嚷着:
「基尔摩小姐,你的日语很棒呢。……吓我一跳。」
「我小的时候住在日本,所以还记得一点点。」罗丝回答。
「哎,那可不只一点点。真不好意思,我还拚命用蹩脚英语和你说话。」
「对不起。因为校长认为我教英文会话时,最好不要让学生知道我会日语。……所以,山下小姐,可不可以请你保守秘密,不告诉学生我会日语?」
「没问题。」
山下一脸淘气,猛力点着头。
她夸张的表情及动作,都与罗丝心目中典型的日本女性相距甚远。
(这种事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一面如此说给自己听,她一面打开行李箱。
等山下做完事走出房间后,罗丝才从行李箱中掏出一个粉红色的纸袋。然后,她拿着这个纸袋发了好一会儿呆。
「 还是先抽这个出来。……」
她喃喃说着,从纸袋里取出一些东西。
首先是艾利欧的照片,然后是三封他寄来的信。——她把这些东西仔细地一一摊放在桌上。
她有好几张艾利欧的照片,可是到最后只保留了这一张,其他的全都烧了。她本来打算连这张也一起烧掉,但却不忍心把它付诸一炬。
照片中的人微笑着,露出少许洁白的牙齿。虽然张着口,可是真要诉说什么的却不是嘴,而是眼睛。
艾利欧蓝色的眸子似乎想向她诉说一些事情。
(什么?)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总忍不住脱口而问,然后再慌张地四下张望一番。
信纸还没从信封中拿出,不过她记得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经过多方考虑,我终于有了一个结论—我不应该再和你见面。到目前为止,我都很尊敬你。正因为尊敬,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不论是字句还是艾利欧流露出的情感,都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但如同他的泪痕很快会消失,那悲惨的一天也终会被忘得杳无踪影吧。
她有股冲动。——这或许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前任的美国太太似乎会抽烟,所以桌子上有烟灰缸也有打火机。罗丝按下打火机,燃起一道长长的火焰。
下一瞬间,她的指尖夹起艾利欧的照片。
(烧了吧?)
虽然是自己在做着这些动作,却有种询问别人意见的错觉。
(嗯,让它化成灰烬。)
像回答某人问话似地,她在心里暗暗说道。
被火舌吞噬的照片渐渐变成茶褐色,靛蓝的火焰在她手上蔓延。她把那团火丢进烟灰缸。
由于只剩下一张,烧掉艾利欧的照片,她心中难免有些恋恋不舍。
罗丝已经不再迟疑。
三封信及信封一股脑儿地全烧光了。
化成灰烬的字句虽然仍深刻在她的脑海,但随着时光飞逝,终有一天会被淡忘。而且只字词组根本窥不清艾利欧的真心。他是怕如果太接近,会伤了罗丝的心吗?若真有这层顾虑,对她而言岂不是一大屈辱?
望着信封在火焰中蜷缩起来,罗丝忽然发现:
(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出现比我更富吸引力的女性!)
这个发现固然让人沮丧,不过她有接受现实的勇气,也不愿欺骗自己。
其实在接到分手的信之前,她已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有一次两人在伦敦广场前边喂鸽子边散步时,她便察觉出艾利欧的目光闪烁,显得不知所措。
那时他的心已经渐渐偏离,只要一有机会,立刻会拔腿奔逃。她记得那天仰望纳尔逊纪念塔时,胸中汹涌翻搅的不安。——事后证明,她的疑惧并非空穴来风。
她望着烟灰缸中燃烧的照片和信,浸淫在冥想中。
(让该消失的东西化成灰烬吧!……)
罗丝挺直背脊。
烟灰缸中的火焰已经熄灭,烧过的纸只剩下少许灰烬。
她开始沉吟自己的未来生活,第一步是必须确认她从父母那里得到些什么。
——神户市神户区北野町三段XX号
她打开笔记本,口中喃喃重复着母亲被烧死处的门牌地址。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谁?」罗丝用日语问。
门外沉默片刻,接着那人用英语回答:
「我住在隔壁。」
「请进。」罗丝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
只见一个约五十岁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瞇着眼上下打量罗丝,说:「我和住在这间公寓的史密斯太太很熟,我叫克拉拉?鲁森。」
罗丝也介绍了自己,并且邀请对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刚才我敲门时,你是说日语吧?」克拉拉?鲁森问。
「思,我会一点日语。……鲁森太太也会说日本话?」
「会啊,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以上。你是在哪里学日语的?」
「我在东京住到十四岁。五岁就离开神户,所以没什么印象。」
「五岁吗?」
「一九四六年。……或许您认识家父。先父叫西蒙?基尔摩。」
鲁森太太不论姓氏或容貌都像法国人,应该八九不离十吧。然而,长住在神户的外国人并不多,哪怕国籍不同,彼此大概也曾见过面。所以罗丝才决定试试看,说不定鲁森太太碰巧是父亲的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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