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并非对日本的真实了解,而是在脑海里描绘出的模样。她也深知这个缺陷,所以才期待这趟日本之行,能为白纸黑字的知识加上血和肉。
见到梅花就想起母亲,也是从书本知识所引发的感情。
她一面眺望着含苞待放的梅花蓓蕾,一面想:
(对妈妈祖国的知识就像这些蓓蕾,正在添加血肉,逐渐丰盈起来。……)
校长石村圭造并拢双膝,两手迭放膝头,背脊挺直地端坐在罗丝面前。这位肤色略黑的老人,听说会在昭和初年到英国留过学。
「你负责的课程是英语会话。假如学生们知道你会说日语,或许会因此偷懒也不一定。所以希望你在上课时,尽量不要使用日语。」
石村校长说话时只有嘴唇在动,身体或是表情全然维持原状。
(好像铜像在说话!)
罗丝越看越觉得好笑,忍俊不住,只好露出微笑遮掩过去,回答:
「是的,我明白。事实上我也有此打算。虽然欺骗了学生不太好,但为了方便教学,暂时不让大家知道我会说日文吧。」
「你的想法很对。其实也不算欺骗,反正是为学生着想。」
校长严肃地说道。
——自我压抑是日本人的传统修养美德。为了达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美德,他们变得没有表情!
这段书籍上记载的文字知识,如今在眼前的石村校长身上,得到了强烈的印证。
这便是她所期待的。
由少女时代模糊的记忆,混合文字知识塑造出的「日本像」 ,终于可以获得实际的确认。这是她来日本的一个目的,也是她理解亡母的方法。
同时,亦可藉此而深刻了解体内流着日本人血液的自己。
在罗丝之前任敦的是一位美国籍的老太太,已经卸职回国了。
「学生们的发音可能比较偏向美式英语。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石村校长说。
「不会,我有不少朋友是美国人。」
罗丝回答着,想起武昌号上兰波太太和其他乘客用美式英语交谈的情形。
兰波太太的英语与其说是科班出身,倒不如说是亲身体验之后学来的。
「那么,我请人带你去宿舍。」
校长打电话到办公室,叫值班的小姐到校长室。
扶桑女子大学的校园建在远眺大阪湾的高地上。崭新的校舍,不像罗丝在英国的学校那般有股慑人的威严,反倒流露出明快、轻松、亲切的感觉。
庭院里的梅树与现代化的校舍显得格格不入。
大概发现罗丝一直注视梅树,校长站起身走到窗口,解释说:
「梅花快开了。这里以前是有名的默林,可惜现在只剩下这几棵。时代在改变哪。」
没多久,年轻的女职员走进来。她的个子很高,身材健美,是个运动员型的女郎。
「基尔摩小姐,行李已运来了,我带你去房间。」她用英文说着,语气十分轻快。
「Thank you--」罗丝也故意用英语回答,然后朝校长笑了笑。如此一来,连女职员也不知道罗丝会说日语。为了骗学生,不得不对工作人员有所欺瞒。
可是校长依旧表情严肃,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介绍着:「这位是山下小姐,今年刚毕业,在办公室工作。」
山下小姐伸出手,罗丝握了握。年轻的手十分有弹性。
离大学约五分钟车程,有一幢名叫尤加利屋的七层楼公寓。屋前如名字所示,种着一棵巨大的尤加利树。这幢公寓的二楼是前任教师留下的,现为罗丝的宿舍。
有起居室、卧室、客厅三个房间,也有宽敞的厨房和浴室。
山下向罗丝仔细说明怎么开锁,怎么打电话,怎么买东西等等生活细节,口齿清晰的英语带着美国腔。
看着宛如新鲜鲶鱼般活蹦乱跳的山下,罗丝忽然有点迷惑。
(在她看过的书籍中,并没有如山下这般年轻的新女性啊!)
她只知道日本传统的女性不敢抬眼看人,不管做什么事都非常客气。——然而这种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却无法套用在山下小姐的身上。
漫长的岁月里,罗丝不断雕塑、修饰着母亲的形象。然而现在,她再也无法确定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是否与实体一致。因为无论如何,真实的模特儿已不存在,同时由于火灾的关系,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听桃乐丝姑姑说,母亲经常吃安眠药。她一定是有什么烦恼,才会必须藉助药剂。——这件事似乎与罗丝塑造出的母亲形象不合。
(假如真实的母亲不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她有这样的疑虑。
不过,终究无法抱着充满少女趣味的母亲形象不放,因为罗丝的本质比较像喜欢追根究底的学者。—正当她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柜子胡思乱想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原来是中垣照道从须磨的祥顺寺打电话来。他先拨电话到大学,才打听出尤加利屋的电话号码。
——如果可以,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好吗?
中垣提议。
「可是晚上要去校长家,明天好吗?」
话才刚出口,罗丝便警觉地朝山下那边望去。
只见原来正忙着调整窗帘的山下,听到罗丝流利的日语后,把眼睛瞪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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