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深陷的眼窝中,有两颗仿佛用笔尖点出来的小眼睛。光从这样的眼睛,便可知道它的主人个性谨慎而且鲁直。
恐怕岸尾会选高滨做侍从,不光是基于同乡情谊,更因为他早已看穿这个男人会像一条狗似地,对主人忠心耿耿吧。
「那时都靠你和岸尾太太连络,对不对?」中垣问。
「嗯,是的。我不时要送生活费给住东京的夫人。……不晓得上尉夫人现在怎么样?……上尉过世后第二年,我曾去东京探望,可惜已经人去楼空。」
「生活费很大笔吧?」
「咦?」
高滨有点惊慌地窥探中垣的神色,仿佛对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十分困惑。
「事情都过了二十多年,不再是秘密。再说岸尾上尉也已经过世啦。」中垣安慰似的说。
「你为什么要打听上尉的事?」
高滨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昭和十五年在神户发生的马歇尔事件。岸尾上尉不是负责调查吗?」
「嗯。上尉那一年确实会到神户出差,可是对马歇尔事件我就一无所知了。他又没带我去。……」
既然身为侍从,主要工作便是照顾主人的饮食起居,至于主人工作的内容,他是无从置喙的。这便是侍从的最高境界。
中垣想,大概从高滨这儿再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了。
(死掉的岸尾还能提供什么数据?倘使想追究马歇尔事件,依据岛田的资料,只有问那个报社记者了。)
话虽这么说,中垣对岸尾的死还是耿耿于怀。毕竟神户这个地方,再加上大战结束后第二年四月,与另一个人的死亡似乎冥冥中有些关连呢。
「给夫人的生活费非常多,每次都高达二十万元。以当时来说,这些钱可以买好几幢房子了。 」
高滨突然界面。大概连反应迟钝的他也领悟到,哪怕再大的秘密,经过二十几年也不必再遮掩下去。
「哇!这么多钱。岸尾一定有很多资金啰。」
「不,没有。」高滨把手放在鼻子前面摇晃。 「大战结束时,上尉可以说是身无分文。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等他要开始做买卖时,却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大笔钱。……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别人可学不来呢。」
有关战后黑市买卖猖獗的消息,中垣会听说过,有人一夕间成为暴发户的传说,亦时有所闻。但从大战结束到岸尾被杀,才不过短短的八个月,倘使每次给老婆都有十到二十万,那么经手的金额就更高了!
「你们做什么生意?」中垣问。
「细节不清楚,反正一切计划全在上尉的脑子里。他是一个头脑相当清楚的人,这么聪明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高滨对岸尾的评价几乎呈现一面倒。崇拜者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详情的。他虽然号称是生意上的助手,其实只不过是个负责传信的小厮而已。
「大战结束时,岸尾住哪儿?」
尽管已经没什么再问的兴趣,中垣还是随口问道。
「当然在东京。像他这么能干的人,自然位居中央。」
「战后才搬到神户啰?」
「就是大战结束那一年。其后虽然也到信州炒地皮,不过很快又回到神户。……神户可以说是上尉做生意的根据地。」
「原来如此。……」
中垣从工友室那巍颤颤的椅子上站起身。问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与马歇尔事件相关的线索,反而增加岸尾在绅户被杀的谜团。
「上尉是个了不起的人。」
高滨恋恋不舍地加了一句。
「的确。」
中垣像使对方安心似地答道。
「我现在沦落在这间……小学当工友,可是我常想起上尉。假如上尉还活着,凭他的才干一定可以开一家大公司当老板,而我也就……」
高滨说着垂下眼。肮脏的黑褐色长裤上是一件满是污垢的工作服。他似乎对自己的身分感到羞耻。
「你的运气真差!」
中垣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同是崇拜者,伏见宽子却展现不同的风貌。伏见一心一意要仿效「久子阿姨」 ,而高滨却仿佛打从开始就放弃模仿岸尾上尉的企图。
高滨只是像藤萝般地依附在上尉身边。一旦大树倾倒,藤萝无法再从大树身上吸取养分,所以高滨也就一蹶不振。
至于伏见宽子则在依附久子阿姨的同时,除了吸取对方的营养,还把它贮存在自己体内。上专心于恋爱,专心于《万叶》,都是一种佛的精神。……我喜欢专心的男人。
中垣不由想起伏见宽子么说时的朦胧目光。
一股像树汁般的能量正在她的体内流转。与此相比,高滨只是一截枯枝,而且是掉在地上的桔树枝。
——假如我在他身边就好了。
虽然高滨这么说时双眼湿润,但那并非活生生的树汁。而是一截掉在湿地上的枯枝,被水浸泡久了,自然展现的膨胀。
(知道我走了,不晓得伏见宽子会不会生气?)
他边这么想,边返回法瑞寺。
中垣把从印度带回的行李打开,每天不是整理留学时的笔记,就是拜访附近的老朋友。
一周后,他收到罗丝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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