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们今天不是碰面了吗?我刚刚一直在观察你扫墓的样子,觉得自己已了无遗憾。没错,正如你所担心的,我已经做了儍事。」
「儍事?」
「我服下了毒药。」
「咦?」
罗丝直视着母亲的脸。
兰波太太像避开罗丝目光似地闭上眼睛,同时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说:
「 当听说那人病危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回日本。因为他一死,我就完了,彻底地完了。在这之前,我本来想先到英国去看你,结果阴错阳差,反而知道你要来日本。消息是从我大学的朋友那里打听出来的,同时他也告诉了我你的旅行社,以及你要在香港搭乘武昌号。于是,我也订了从香港到日本的船票。我想直接搭飞机赶去香港,时间上或许来得及。」
「你做这些安排,全是为了要和我碰面?」
罗丝说话时,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流进了口中。
「是的。」兰波太太点点头,好不容易睁开双眸。 「我们在船上聊了不少,你虽然不是顶喜欢和我这个老太婆打交道,大概也还可以忍耐吧。……当我知道你想到日本调查亡母生前的事情时,简直吓坏了。因为在日本有太多人会说我的坏话,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兴匆匆地到处打探,再面对幻梦破碎。……你是个好孩子,我只想多保护你。」
「妈妈……」
罗丝激动地呼唤着,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崩溃。
「没关系,药力不会那么快发作。」兰波太太静静地说。「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他若不在人间,我活着也了无生趣。七十六岁的兰波先生固然可怜,但是我的心情更加悲痛。……和你在武昌号上聊过天之后,令我重新燃起想活的欲望。我想,以前的我可以为他活,现在为什么不能为可爱的女儿活?……因为我对人生还有一丝依恋啊!」
「妈妈,不要死!」
罗丝抓住母亲的手。
「太迟了呀,我已经服下毒药。」
「我用车送您去看医生。」
「不必了。」兰波太太抚摸着罗丝的手背,「我应该舍弃对人世的依恋。我向来行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可是……」
罗丝觉得口中咸咸的泪水滋味,使她连想到血。
「然而,我还是舍不得啊!我想在可爱的女儿面前保有美好形象,那也是一种对世间的依恋。我只想成为你心目中的母亲。——我知道你住在尤加利屋,这种事查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让我惊讶的是,克拉拉?鲁森居然就住在你的隔壁。……你知道克拉拉和我的过节?」
「嗯。」
罗丝应了一声后,咬住嘴唇。
「我猜那个女人一定会毁谤我,也可能编一些无中生有的事骗你。……克拉拉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让她对我的女儿胡说八道……所以我采取了行动。」
尽管罗丝早已泪流满面,表情镇定的兰波太太这时才从发红的眼眶中流出泪水。
「除了不愿让她破坏我的形象,」兰波太太继续说。 「另外,还有一件悲惨往事留藏在我的心中。那是我这辈子受到的最大惩罚。」
「您是说她对妈妈……」
罗丝啜泣着说道。
「是的。」
兰波太太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嘟喽着。
「您想报仇。」
「报仇?唔,这个想法不错,至少心理上会平衡一些。你知道,那个女人确实做了可怕的事。你既然去过z村,想必知道丰子的事吧?」
「那天,妈妈把她带回家……」
「你听谁说的?」
「京都文华堂的老板娘,她以前曾在下村工作过。」
「那个女人也很可怕。……哎呀!经我一说,好像世上每个女人都很可怕似的。你妈妈真爱计较啊!不过,那个女人对丰子……算了,不提也罢。总之,那天晚上丰子的病情急速恶化,我打电话叫医生,却没有人肯来,大概是局势不太平静的缘故吧。……我正想自己开车送丰子去医院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悄悄往外一看,咦?那不是克拉拉正在洒汽油吗?那么重的汽油桶,当然不可能是那个女人自己搬来的,可能早就藏在我家的某个角落吧。」
「妈妈,不要说了!」
罗丝扭动着身体,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我也不想再提。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请原谅你母亲固执的天性吧!」
「好吧,我听。」
罗丝说完合上双眼。
(妈妈和我的个性好像。)
她想。两个人都喜欢坚持到底。既然妈妈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事不能忍耐一下呢?
从克拉拉?鲁森有大门钥匙,以及家里早就准备好汽油桶这些疑点看来,罗丝的父亲的确是藏在背后的共犯。
这个推论对罗丝而言实在难堪。
「我并没有抛下丰子不管。我希望你能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天,我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克拉拉走到后门,把纸揉成团,然后点燃火柴,再把小火球往后门一抛,转身逃走。火势在汽油的帮助下猛烈地燃烧起来。当时,我本想背着丰子逃出去,可是就在我移动她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我虽然难过,但却不得不独自逃生。火已经开始延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假如我再背个她,恐怕两个人都会葬身火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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