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哭,哭,我们只有哭。除了哭,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发泄心中的怨气、怒气、恨气。骂是不顶事的,谁也听不见,我们娘仨只有抱有痛哭,直到哭成了声音嘶哑,又噎又痛。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渐渐升高了。鸟儿在飞,蝉儿在叫,蜻蜓和蝴蝶依然在翩翩起舞……白晃晃的阳光中飘荡着脏兮兮的黄烟,被风一吹,打着忽悠悠的旋儿。
日子到了这个份上,生命到了这个处境,时运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如果说爸爸的死,是把我们从天堂推到了地上,这个家贼一跑,可就是把我们从地上推到了地狱了。
我们该怎么办呢?鸟虫鱼兽,这些低下的东西,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它们尚且知道珍惜生命;我们呢?我们也得努力活下去,穷途与末路,似乎不应该是我们这么幼小的年纪应该面临的。
妈妈开始收拾屋子,时不时,又有泪珠儿掉下来。眼泪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明明流干了,一会儿又充满了眼眶,好象是一眼泉水,里面有一个绵绵不断的源头。
我静静的倚在门边,看看天,看看地,心里在想:好端端的一个爸爸,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好端端的一个李副官,怎么说跑就跑了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怎么说穷就穷了呢?
这还没有完,未到中午,就来了一帮人。进了院,就大声叫道:“通缉犯在哪里?快把通缉犯交出来!”
听到这如狼似虎的声音,妈妈从屋里走出来。
来人自称是个文书。鼠眼、塌鼻、爆牙,一张马脸,瘦得象只猴。他指着一个穿绸衫的人说:“这位是我们甲长。”此人头大、额高,一双斗眼,满脸横肉。文书又指着另一个穿稠衫的人说:“这位是我们保正。”此人瓦刀脸,尖嘴、猴腮,一对大眼三分黑、七分白,一眨扯动一下面皮。文书最后指着一个穿军装的人说:“这位是我们保安队长。”此人模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脖子上却有一道斜长的疤,爬上了腮帮子。保安队长后面是十几个兵,端着枪,愣着眼,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看着这帮人,吓得赶紧躲到灶房里,从篱笆缝里向外瞧。
甲长发话了,对妈妈说:“李汉达哪儿去了?快把他交出来,他可是通缉犯。”
妈妈似乎并不怕他们,冷冷地说:“这个五马分尸的,早跑了!”
“收!”那个保安队长将手一挥,十几个兵哗啦一声将枪上了膛,象狼一样,一窝风钻进了我们的屋里。
保正从身上掏出一张通缉令来,在妈妈面前一抖,上面画着李副官的像,对妈妈说:“窝藏通缉犯是要犯包庇罪的。”
妈妈理理头发,冷冷地说:“这个遭活埋的,我还想找他拼命呢。抓住了,把他的头打成蜂窝眼,骨头喂了狗,也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
谁也知道,这三间空荡荡的小房子,连老鼠也藏不住。这帮人比老鼠还精,来了个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全不放过;最后呢,一个个象乌猫一样从屋里钻出来,什么都没有捞到。
那个保安队长将手一挥,道声:“撤!”背后的兵象一股风似的,窜出了篱笆门,一下子消失了。
望着这帮人离去,我们似乎忘记了不幸与悲伤,久久不说一句话。当妈妈再次从屋里出来时,眼睛红红的却没有泪,喃喃着说:“这些前门狼,后门虎,连我们不值钱的东西也拿,真是……真是……”妈妈哽咽得说不下去。
这帮兵,看他们两手空空,其实早把我们家能用的东西塞进兜里了。在他们眼里,谁的手长,谁的腿快,谁就比别人多捞几样东西,查着了,充公;落着了,自己的。
在我心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世道的凄惨,人心的险恶。望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我们欲哭无泪,欲说无言,欲喊无声!
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呢?
正文 手记5 小城新家
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短暂的家,伤心的家,无可奈何的家。因为妈妈卖了房子,写了契约,我们才得到了一点儿钱。有了这点儿钱,我们才能坐车坐船,才能填饱肚子,维持我们那可怜的生命。
我们得走了,去投奔一个远房的亲戚。那天早上,我们收拾好了一切东西,我才知道,我们是多么的穷了,一个家,现在已变成了一口竹箱和一个包袱儿。
妈妈拉着我和姐姐的手,在屋前立了一会儿,咬咬牙,摇摇头,说:“走吧……走吧……一切都是命……我们孤儿寡母,不认命怎么行呢。”说完,又望望远处,长长的叹了口气,差点落下泪来。
我们走上小路,过了独木桥,走进巷子。巷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叫卖的人影;只有鞋底踏着石板的声音,没有节奏的响动着。偶尔有一丝两丝的微风,吹动着墙头上的蔓草一歪一斜的,散发着陈腐的气味。
渐渐的远了。回过头去,看着这一切我熟悉而陌生的东西;我的心里,一波一动的,好象有无数的小鱼儿在跳。别了,我的小伙伴们;别了,我的铁环儿,柳哨儿,弹珠儿,巧板儿;别了,我的燕子,蜻蜓,蝴蝶,蜜蜂……
一路上,我们换了几次车,几次船,我已记不清了,我唯一不能忘记的是一路上我们只吃了一顿饭——两个窝头和一碗稀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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