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看姐姐什么。姐姐是比以前长高了,好象春天的竹笋一样一下子冒出一大截。她的身子,只矮妈妈一个头,虽然很瘦,可脸上还是透出了些天生的红色。
妈妈看在眼里,说姐姐快长大了,一家人快有指望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满足,几分欣慰,露出了她那难得的笑容。
是的,姐姐快长大了。有一天夜里,她拉着我的手,红着脸,有些惊慌地对我说:“妹妹,怎么办?我流血了!”我心里一急,以为姐姐生了病,连忙去告诉妈妈。妈妈明白是怎么回事,给姐姐贴了纸,笑着说:“太好了,我的露儿要成大姑娘了!”
我虽然读了书,但我仍然不知道流红,听到妈妈说起,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由暗暗盼望自己也快快长大。只有我们长大了,才能自己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不再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姐姐虽然长大了,却不能出去找事做。因为那个男人连妈妈都不让出去,又怎么能让姐姐出去呢?妈妈去找他商量,他说:“有吃有穿的,在家里好好呆着,何必去受那份奔波劳碌命?有福不会享,你们难道还没有吃够苦吗?”
那个时刻,我觉得,这个男人至少还有几分良心,只不过爱喝、爱抽、爱赌罢了。喝也好,抽也好,赌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就是坐吃山空,把整个家当败光了,那也是他的自由,他的权力,我们是没有丝毫的办法。
后来,这个男人更少回家了。一回到家,常常都是喝得醉熏熏的。这时候,他开始发脾气,甚至动手打妈妈,妈妈总是躲着,不哭,不叫,好象愿意做他的出气筒一样。
虽然如此,我不敢恨他。他给了我们吃,给了我们穿,给了我们住,就是天底下最大最好的恩人了,我再恨他,似乎显得有些恩将仇报,好象农夫救了蛇;猎人养了白眼狼似的。
每一次,妈妈挨了打,等那个男出去了,她总是对我们说:“孩子们,忍忍吧,忍忍吧。再过几年,只要你们长大了,日子就会好起来。”说这话的时候,妈妈的眼里,虽然有一分希望,还是含着几分忧郁。
是的,妈妈是在忍着。有时候,那个男人喝醉了酒,从外面东倒西歪地回来,没头没脑的破口大骂,妈妈总是不理他,静静地躲在一边,直到那个男人骂累了,头一歪,倒地而睡,她才轻轻走过去,给他洗脸洗脚,扶到床上去。这样的时候,妈妈没有挨打,算是阿弥陀佛了。
从那一天起,我却开始恨那男人了。
那天午后,那个男人在外面输了钱,又喝得烂醉,从外面摇摇晃晃地回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抓住妈妈就是一阵乱打,一边打一边骂:“臭婊子,进了门就想做夫人,你以为你是谁?是不是做梦做昏了头,等着天上掉馅饼?……老子要了你,只图你比窑子里的女人干净,省力,省钱……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他妈的都是一路货色!”
可怜的妈妈,忍不住了,只有一边躲,一边哭,不敢还手。我和姐姐呆在一边,也不敢上去帮妈妈的忙,因为那个男人拳头重得象擂鼓,眼睛瞪得象铜铃,犹如一个活阎王!
酒醉过了,那个男人,却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然是该出去的时候出去,该回来的时候回来;妈妈也不提,好象早已忘记了似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消磨过去。
宅子里也开始不安静了,有人上门来追那个男人的烟债和赌债。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在外面缺了一个多大的窟窿。不过,这么大一个宅子,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怎么败也是败不完的。
平日里,别看这个男人对妈妈凶巴巴的,可一见了那伙人,却吓得全身发抖,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哭丧着脸求饶:“一定还钱!一定还钱!一定还钱!”
我不清楚这个大宅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那一间间的屋子,我也懒得去看,反正是别人的东西,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也不放在心上。渐渐的,直到那个男人为了还债四处乱翻乱找,我才知道这个大宅子不过是一只大空壳罢了。
空壳就空壳吧。我们第一个家,第二个家,第三个家,不是都成了空壳了吗?
以前,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敢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总不至于拔了菌子不留根,如今看来,我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可笑!今朝有酒今朝醉,看着别人拿生当死一样活着,他们又怎么不拿生当死一样活着呢?
院外,杨柳依然还是那么柔,花香依然还是那么淡;杨柳就在眼前,花香在何处呢?
妈妈又开始叹气了,嫁了人,总以为寻到了一个依靠,再怎么不济,也会好过几年;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的命运象水一样,从夹缝里往低处流,路越走越窄,水越流越少!
那个男人,也许是为了翻本,渐渐的连家也少回了;回来一次,总是东屋钻西屋,象只猫一样,拿了东西,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这个男人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这样也好,我们便有了自己的空间,自己的世界,有吃便吃,没吃就拿点东西去卖了糊口。白天,没有了那个男人的骂声;夜里,没有了那个男人的巴掌声。妈妈也少受了气,少受了折磨。我们活在自己的心里,活在自己的梦里。
月亮升,日头落,时间,也就慢慢地过去,生命,也就慢慢地延长。我们把自己当小河里的鱼一样,活一天算一天,哪一天水干了,哪一天鱼就活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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