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妮成为猫的名字,实在是一个意外。
那天老胡把马凉叫到自己的家中,指着客厅角落里一个又大又破的纸盒箱子对他说:地下室里又闷又热,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你小子要是不嫌乎,把那个东西拿去吧。马凉扒开纸盒盖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居然是一台半新不旧的黑白电视。看那牌子不象是国产的,几个外文字母都磨没了。老胡的公鸭嗓在他对面显得很夸张:现在节目也不少,闲着没事瞎看吧。
在这座几百人混杂居住的海温斯公寓里,大概只有老胡几个人去过地下室。那倒不是说老胡对马凉多么关心,因为是职权所辖,他也少不得东跑跑西转转。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能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地生活在地下室那种鬼地方,实在超出了老胡的想象。要不是个残疾人,他能那么安心于此吗?老胡在马凉端着的右手和瘸着的右腿上,迅速地掠过一眼,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原来想帮着马凉把电视抬到地下室去,从一楼入口处到地下室不过才三十几级台阶,而且电视机并不重。老胡打消帮助马凉的念头,是因为他问了一句:地下室的过道里最近还跑水不?马凉想了想说:跑是不跑了,但是下水道堵了,水都沤在那块地方,有股子怪味呢。老胡干咳了两声,扭着脑袋对马凉说:那你就自己弄吧,别把电视摔扁了。马凉想到,老胡对水总是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好象不只一次了。老胡干嘛那么讨厌地下室里有水呢?他并未多想,如果一个人讨厌去做他本不该做的事情,你就没有必要强迫他去做。马凉是后来听说老胡有恐水症的。知道也就知道了,他并不在意。恐水症是什么玩意,他并不关心。
马凉把电视机安置在地下室仅有的桌子上的时候,那猫正斜卧在床上,歪着脖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它比刚到马凉身边时已经胖了一圈,整洁的白色和一对好看的雌雄眼,证明它是一只纯种的外国女猫。它看见马凉从那个古怪的玩艺后面抻出一根连着电线的插头,然后颇费心思地站在床上,用一大块黑胶布将插头和灯座上的插孔固定在一起。然后又从那玩艺顶端抻出一根又细又长的天线,一下子就支到天蓬上。随后马凉坐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怀好意地回头盯了盯那猫。
猫的耳朵先竖起来,脑袋上脖子上的毛也警觉地支楞起来。马凉在那玩艺前的一个黑色的按钮上按了一下,‘啪‘的一声,一道耀眼的白光出现在乌突突的玻璃屏幕上,有的地方暗了下去,有的地方亮了起来。马凉调了调声音,回头再去看那猫时,发现那猫早已弓着身子,拧着尾巴,窜到了门后。来看电视呀!小东西。马凉说着,向猫招了招手。那猫用惊恐的“喵呜”声回答他。马凉调了几个台,都不清楚,有的干脆只有几道扭曲的纹路,终于碰到了一个比较清晰的频道,马凉靠着枕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电视机的稳定程度和抗干扰性还算对付,只是画面偶尔会出现中断,大概是电压不稳造成的。这时正播放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大概讲述的是三个女人和多个男人之间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故事。女主角是一个年轻漂亮,眼窝深陷,睫毛挺长的女孩子,叫安冬妮。这没头没尾的故事把马凉吸引住了,他并不喜欢看电视,以前也没有喜欢过,但现在他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地看下去吧。不知何时,那猫已安静地靠在他的身边,用温热的毛蹭他的胳膊了。过了一会,那猫翻了个身,把小脑袋埋在两个爪子的下面,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呼噜。马凉就想:对,这只猫就叫安冬妮吧。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他再看电视里的安冬妮,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两个安冬妮还真有点像呢。
安冬妮与别的猫不大一样,它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只把不多的时间留给马凉。安冬妮不爱玩耍,也不爱闲逛,它对马凉总是报有兽类的戒心。安冬妮很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每一次吃完饭,喝完水,就会用舌头把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舔一遍。浑身湿漉漉的,白毛都贴在肉皮上。在舔尾巴根时,总是害羞地背转过身去,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向站在一旁的马凉表示警告。每当这种时候,马凉就会有一种浑身刺痒的感觉,脸上也阴晴不定,忽冷忽热起来。他特别想向那猫身下边看一看,又觉得自己居心不良,也就放弃了。他想到小学三年级时,他在一个男同学的怂勇下,大义凛然地摸进学校的女厕所时的情景。那次冒险让他认识了一个姓刘的女体育老师,他没想到那个女老师当时正在里面办事情。他以为事后女老师会告诉家长,会通知学校给他处分,会找个借口打他几巴掌,甚至会通过学校勒令他退学。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女老师根本就没把那当回事,有一次上体育课,还拍他的脑袋让他快点跑呢。他有点不懂了: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的?马凉又不懂了:安冬妮怎么会是那样的?
马凉在这座城市里出生,在这座城市里长大,他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座城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母亲,知道一个属于他个人的秘密。那个秘密就是:从懂事那天起,他就不敢去公共浴池洗澡。他对向他扫射过来的忧郁、戏弄、怀疑的目光都充满了敌意。他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而固执地完成一系列看似简单的揉捏搓洗的动作,而在他身边那些浑身打着肥皂沫,挤来蹭去的孩子和大人们,会一边小便,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还在身体的下方摸来摸去。马凉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铁笼子里,外面是一群又一群虚张声势、大言不惭的看客,自己很像是一个搔首弄姿的灵长类低等动物,随时等待着那些人的语言和行为攻击。那是在他上小学三年极的时候,那时他的身体还没有残疾,他被一个大他几岁的男孩堵在浴池的更衣间,那男孩不仅抢走了他仅有的几块钱,还莫明其妙地在他的身体上摸索了几把。就是从那时起,他再也不去公共浴池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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