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汪油嘴既然成了汪干事,说不定也已德才兼备,便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三楼。唐亚辉一上楼就说要小便,邀请我一同如厕。我说我在外面等你吧。他便钻进厕所去了。不一会儿听到厕所里面突然喧闹起来,正想进去看看,就见唐亚辉搂着一个人的肩头出来了。那人比唐亚辉低一个头,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一面苦苦哀求:“……不要不要,求你了,求你了……”
那人的脑袋扭来扭去,一时看不清面孔,但那熟悉的公鸭嗓使我听出他就是汪油嘴。唐亚辉将他搂得很紧,十分亲热的样子:“好说,好说,都是老同学嘛,好说……你看舒雁也来了……”
事后唐亚辉告诉我,他在厕所里发现有个家伙将脸贴着板壁,正透过小洞偷看隔壁的女厕所,抓住领子提起来一看,原来是工会干事汪油嘴同志。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情节,因而不明白汪干事为什么面色如土,特别是当唐亚辉说到他房间去坐坐时,他双膝一弯,几乎要在走廊中间跪下了:“不要不要……屋里有我们周主席,你一说,我就完了……”
“嘘——,”唐亚辉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小声点!我怎么会说呢?我们是找你叙叙旧,顺便问件小事情,只要你肯配合,就没事。走吧,咱们总不能在这儿说吧?”
汪油嘴的房间果然是328。走到跟前时,意外地发现屋里有女人在说话,隔着门听不清楚,只觉得那声音很尖锐很激昂,推门进去,才发现是从桌上的半导体发出的——那收音机正在愤怒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
收音机旁边坐着两个人。汪油嘴首先向我们介绍一位秃顶的胖子,说这就是我们工会的周主席。周主席很有风度地和我们握手:“坐坐坐!哈非,哈非!”边说边去拿温水瓶,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喝水”,赶快挡住他:“周主席你别忙乎,我们不哈非。我们是来看老同学的,坐一会儿就走。”
汪油嘴又向我们介绍另一位干枯瘦小满脸皱纹酷似核桃的老太婆:“这是我们厂的蒋二娥同志。” 蒋二娥同志立即绽开皱纹说出一段话,像是表示欢迎,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于是知道她便是那位能背一百零八条语录的奇迹创造者了。
“汪干事,”周主席从衣架钩摘下帽子,一边问,“今天晚上的电影你就不看了吧?”
“不看了,不看了,”唐亚辉抢着回答,“汪干事刚刚看过电影。”
汪干事顿时打了个哆嗦。好在周主席毫无察觉,他把帽子戴正以后,朝我们点点头:“那你们坐会儿。”然后朝老太婆把手一挥:“那我们就向电影院,前进!”老太婆立马拐着小脚跟他往外走,顺口又说出一段语录:“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仿佛在向我们告别。
蒋二娥的声音消失以后,汪油嘴方才松弛下来,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香烟盒,“啪”地揿开,向我们伸过来:“抽烟。请抽烟。”俨然又是干事的派头了。
唐亚辉抓了一支烟抽起来。我便提起正题。话没说完,汪干事已经在摇头了:“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偷你的笔记本呢?”
如果他说的是“没有”,我们也许就相信了。然而他说的是“不可能”。于是唐亚辉向我挤挤眼睛:“既然汪干事说不可能,我们只好找周主席谈谈了。”
汪干事又哆嗦起来:“不要不要,让我想想,想想……”然而他闷头抽了两支烟以后,却说他想不起来,实在想不起来了,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你们是晓得的……我只好失望地站起身,对唐亚辉说咱们回去吧。
“回去?干吗回去?”唐亚辉很惊讶,“周主席的电影马上就看完了,咱们再坐一会儿不好吗?”
周主席使汪干事的记性立马变好了:“我说我说,舒雁你这个笔记本其实当天就烧掉了。”
“烧掉了?你干吗要烧掉?”我问。
“不是我烧的。”汪干事慌忙摆手,“是个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研究皮革的,特别喜欢那个笔记本,你那个笔记本的面子不是皮子做的吗,他说他想收藏,我就送给他了……”
“鬼话!”唐亚辉说,“你汪油嘴会把东西白白送人?”
汪干事吞吞吐吐地承认那人给了他五块钱。唐亚辉还是不肯相信,说那人既然花了五块钱买去,怎么可能烧掉呢?汪干事急得满头大汗,说我把那天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你们听嘛,你要是再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就快说,不要浪费时间。”唐亚辉不怀好意地一笑,“周主席的电影怕是已经看到一半了。”
汪干事就急急忙忙说起来,但在百忙之中仍没忘记声明:他拿我那个笔记本是出于革命警惕性,想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阶级敌人的“变天账”。他拿着笔记本边走边看路过一座楼房的时候,一扇窗户打开了,有个大人伸出头来,叫他等一下。然后那人从楼里走出来,把他领进房间,拿出五块钱要买那个笔记本。他当时觉得很合算,拿了钱二话没说就出来了,快到家的时候想起那人拿过笔记本高兴得眼睛发亮,像是捡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吃了亏,就转身跑回那个窗户底下,想叫那人再加五块钱。结果看见那人正在烧笔记本,“我见他连皮封套也一起烧了,就回来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田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