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标示着闲人勿进的门,走过为省电而灯光微暗的通路到手扶梯,我内心有些忧郁。扒手本人或其家属事后来道歉的情形不时发生,但是我并不欢迎。送糕饼礼盒给我,向我低头致歉,他们认为这样就是“谢罪”吗?向我低头致歉,往往不是谢罪,而是担心被捉的事妨碍升学或就业,恳求我不要把这件丢脸的事说出去。
也有被捉的人自己写信来,我同样不喜欢。大约半年前,收到某知名随笔作家长达二十张信纸的信。毕竟是摇笔杆维生的人,从以怎样的心理状态偷窃、其后的心境如何、对自己的行为如何羞愧等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内容感人,而且还附了亲笔签名。我看了一遍,照例当场将信剪成碎片。我想,没有一个保安员喜欢收到惭悔偷窃行为的信,万一收到,正派保安员首先会忧虑这封信落人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将会发生怎样的悲剧。
我原本是这个随笔作家的读者,不管他是不是扒手,我愿意一直做他的读者。但看过来信,我一面剪碎一面发誓,绝不再看他的作品。虽然只是一封信,但说不定会成为恐吓的材料。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知道,他所写的东西已引不起我的兴趣。
推开保安室的门时,我想我是板着面孔。
“打扰了。”
看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人,我恢复了笑容。
“谢谢你上次的招待。”
“倒是我老妈给你惹了麻烦,对不起。”
低头道歉时,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随之响起。大卫身上的皮夹克,好像抱着绳捆的救火队员,附着许多锁链。
“不要问我重不重。我的肩膀已经酸得受不了了。”大卫说着笑起来,并以下巴指指桌子。“我烤了苹果派请你吃。”
“不必这样费心嘛。”
打开盒盖时,食物的香味扑鼻,虽然觉得没规矩,我仍捏起派的碎片送入口中。
“还是热的……非常……”
我正要接着说“好吃”时,翘着腿坐在对面钢椅的大卫说:
“我老爸溺爱睦子的谜,终于解开了。”
我想大卫是来向我透露这个谜的吧。大卫纤细的手指突然伸过来,迅速碰触我的嘴唇,拂落派屑。
“昨夜难得的和老爸去澡堂。我老爸很单纯,对我有意见时,就对我妈说‘喂,今晚吃火锅吧’。希望和我进行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时,就邀我去澡堂。找澡堂是——件辛苦的事,但与本题无关,所以省略。泡在澡堂的水池时,老爸深有所感的说‘你不要成为爸爸这种半调子的男人’。”
大卫喝了一口我递给他的咖啡,做出手拿麦克风状。
“当时老爸的样子好像在卡拉OK唱‘my way’,回顾人生那种表情。我以为因为我妈偷了东西,他深受打击,所以我说,偷东西的是老妈,爸爸不必责备自己是半调子。”
“令尊怎么回答?”
“老爸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说睦子是睦美的转世。”
大卫以指头在美耐板桌上写字,一面说明“睦美”是和睦的“睦”,美丽的“美”。
“老爸曾经和这个睦美大姐相好过,就是人家说的办公室外遇。”
我隐藏着内心的波动,注视着他。
“老爸说,睦美大姐不是美女,但是长相甜,讨人喜欢,性格开朗活泼,而且是按摩天才。按摩天才这一点最要得,是攻陷老爸心防绝对不可或缺的。我老爸已经为四十肩、五十肩苦恼了好多年,会迷上这位大姐,好像不难理解。”
大卫的视线盯着桌上的咖啡杯,继续说话。
“只是,老爸不喜欢大姐的嗜好。睦美大姐酷爱登山,冬天常和大学同学去登山。冬天山难多,老爸很不放心,到她回来之前简直担心死了。听到这里,我心想,啊哈,怪不得好几次看到老爸在神坛前默祷,原来是在祈求大姐平安归来。”
石毛先生有一次对情人说,冬天不要登山。但情人回答说,万一罹难死了,等不及来世和他相聚,就要转世为狗,这样,周末、周日都可以和他在一起,过年、休假,都要坐在他的腿上……
从石毛先生爱狗如命来看,我想这位叫做睦美的女性已不在人世。不出我所料,大卫透露了父亲和情人死别的原因:睦美死于雪崩。
“我老爸并没有秀逗到真正相信大姐转世为狗。只是怨恨自己身为男人,一直在大姐和我妈之间摇摆,没有拿定主意。嗯,怎么说呢?所以饲养睦子惩罚自己吧?”
“对你父亲,哦,不,对这位睦美小姐,你不生气吗?”
睦美生前也许想夺取你父亲,而且死后还在捉弄、控制你父亲……我把石毛先生当作木岛,把睦美当作我,所以询问大卫的声音微弱、颤抖。
“谁喜欢谁,那是个人的自由。就算我女朋友告诉我,其实她爱的是动物园的大象,我也不会大惊小怪。恋爱没有常规可循嘛。”
“看不出来,你这么年轻就这么达观。了不起!”
大卫放声大笑,喉节上下移动着。
“装模作样,年轻的狂妄。你是想这样说吧?其实是昨夜在澡堂,我突然茅塞顿开。老爸偷偷和年轻女人要好,对老爸,对那大姐,我是很生气。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老爸的屁股时,我突然想挥举叫喊:恋爱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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