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在出事的一刹那,只想到一件事:今后绿衣该怎么办?今后留在龙泽县的老父会何等辛酸孤独?在最无能为力时,唐清只能闭眼,默默细抿只有自己知晓的这种辛酸,眼角平静地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尔后,应该是那种身体迸裂的痛楚感吧,唐清想。她无意中瞥向被风带起,正呼呼作响的窗帘外,一道黑影若鹰穿云隙般在她车旁掠过。不,那速度比鹰更快,赶得上风了。唐清居然还笑得出来,莫不是自个儿到了云端,老天爷终于可怜了她,不用她四分五裂,便收去了她的命。唐清傻傻抬手掐脸颊,咝,痛得厉害,魂儿还在,切切告诉她面前的真实。马车往前更猛地一冲,倒不是加快奔驰,竟然——颠簸渐趋缓和,似乎有人拉住了缰绳。这当口,这处境,这样帮助她的人,成了唐清心中的神。“嘚嘚嘚”,缓缓地,一步一顿地,唐清真能数清马的踏步声了,身子收不住地再一个前冲,马车就此停住。唐清在车内静静坐,黄昏里,帘儿微拂,撩落进一车的流光徘徊,韵致盎然。
在她旁边窗口来来回回走过一个影,确切说,连人带马应有两影,合致完美,剪影默默。
唐清不用回头,也晓得那人在看她。看她脸上的颜色,看她收不住的略略颤抖,看她故作正经挺直的背脊,看她似乎坚强,其实亦很脆弱。斜斜灿黄中,那人,把她全部看去了,这么濡濡细腻的窥伺,令唐清直感不舒服。
唐清沉不住气了,一掀门帘,自个儿出来。那人居然对她亦步亦趋,看她探头,也一下子从旁绕过来,直剌剌站在她面前。
唐清心头秤杆一斜,掂量这种不和谐的对比。她坐着,那人骑在马上,高她许多,大她过分,无声中透来一种压迫,令唐清头昏脑胀。唐清微微抬目,只与那人座下马儿对上眼,瞧她这气势儿蔫的?马儿跑了好久,这会子鼻头“哼哧”,嘴角延下一道白沫,喘息不已。唐清努力瞠目,想看清马上之人。一个男子,徜徉在斜晖里,挥手轻拂风,落手抖马缰,勒马站定,高大挺拔,爽爽风姿。那个男子,五官背阴,细瞧不清,周身罩来浓浓霞晕,传奇得不似世间人。有个男子,默默驻守,放开一种不知啥味道的目光,似乎紧迫着唐清,似乎不是。男子左手缓缓抬高,臂膀横在半空,袍袖一落,若展开的一幅画。他在挡着一阵风,那阵朝着唐清的方向袭来的尘沙。被他一停一挡,漫漫尘埃全部沾到了他身上。唐清迷离了眼睛,受动着也一昧看他,这个怎么也看不清的他。唉,他什么不做,偏偏只帮她挡黄沙……唐清这么彷徨一看,心口便捻开一丛涩涩,一丛蜜蜜,一丛欣欣,到底也不知说啥才好。
她展开感激的笑容,将身子更往外探出一些,微点头,大声说,“谢谢啊……”
这半个“啊”音还未喊完,她分明听得男子轻声一笑,突然甩开他那积满尘土的半只袖子,正对唐清,煽风而来,唐清的嘴本大张着,看了男子兀然一动,她惊讶于胸,忙不迭闭口,已然来不及,真真切切,含住那一口沙。唐清心底一叹,至此明白,原来刚才男子那声笑,半声为嘲,半声为愤。
唐清咀嚼无奈,开始清楚,男子送给她的这口沙,半口为恨,半口为狠。
唐清想,她,能猜出他是谁了。也不知是否前头这幔晚霞,太过烂烂,太过强烈,唐清觉着脑门热热躁躁的。她瞪大眼,看着他更莫名异常的动作——他在马上缓缓低身,冲她俯来,那只刚刚给她送沙的手,竟柔柔地伸到她面前,摊开,等着她。
唐清四下看,周遭一片怔怔,无人开口,仿佛天地空阔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一致默默念道“递给他”,“递给他”,“递给他”……唐清很难堪,到底伸手,放入他掌中。她又是一惊,触手竟是一层粗糙的肌肤,掌茧满满,从拇指根蔓延到小指根,一时半刻,用心数也是数不清的,这只手似乎淌满了岁月的艰难,攥住了风尘的沧桑,这只手的主人一定有一颗同样味道的心,心前心后心头心中,到处长着厚茧,用刀才剖得开,一开,便流着戚戚寂寂的血。这么挺拔有力的身姿,怎么会有这么一双苍老的手呢!她放着感着想着惑着,莫名其妙地为这只手这个人,心中泛起了疼。他的手掌宽大,她的手儿细小,他待她一放,突然握住了,猛烈地,毫不犹豫地。
唐清难过,如若不痛不喊,那才叫不正常。她承认自个儿无用,微微启唇,溢出一声低呼,恰到好处,似乎只有他能听见。
他将桎梏进行到底,他的掌心似有簇火,快将她手骨烧掉了,那火有一路蔓延的趋势,烧上了她的臂,她的肩,她的颈,她的脸,她的眉,她的额……烧得她好紧张,不能冷静思考。
他很有耐心,似乎想借她的手带出她整个人,绵延这个动作时,他一声不吭,不达目的不罢休。
唐清看到他和她的周遭,缓缓聚来沈家堡那一干仆从。五步开外有严总管,拧着严肃的一字眉,瞧不出任何心绪,只略略透开一层恭敬。三步开外有沈三当家,守在这个男人身后,被挡住了光晕,丧了两分神采,亦对这男子恭谨异常。那么,她到底该怎么办?她不动,他似乎也不会走,他不走,周围一干人都不敢继续行路。她的肚子开始饿,早就饿了,还想着入堡早作休整,这会子却零落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旷野里,她必须立刻下决定,冲破这个尴尬的氛围。唐清一转眼珠子,眯开一层笑,极其清爽可爱。她突然将手从他掌中用力一抽,速度之快,力道也大,让他猝不及防,她似乎能听到他一声低讶,便更高兴了。她更放下自个儿的手,打了他手背一下,轻轻地便拂开了他的。她明媚眨眼,悠闲抿嘴,动动头,撩开额前散落的发丝,整整衣衫,自个儿走下马车,三步一迈,居然将他甩在了后面,这回换她掉在了那片徕徕霞光里,深吸口气,着迷于这幅美丽的晚晴风景。她分明听得后头发出一记感慨,三分惊奇,三分怅然,四分郁闷,搅一搅,混成十足复杂。她知晓这会子这份复杂,是因她而生,不过——呵,有什么大不了呢!她转头,这下终于能看清他的颜面了吧。谁知他发丝一拂,也转开头去,让她只看到半侧面半侧颊半侧唇半侧眉,还有他绵延开一背的那幅幽亮长发。她撇嘴,竟有些微遗憾。严威快速站到男子跟前,微低头,微欠身,微沉声,一切只是微微,严威面对他时,居然也如此饶有架势?“让唐小姐受惊,是属下的失职,望大当家见谅。”他,对严总管的叫唤竟然不置可否,手儿一动,收缰勒马,掉转马头,另一手高高扬起,抽下有力一鞭,叫道“驾——”!这是唐清迄今为止第二次听闻他的声音,比之第一丛笑声,浑厚许多,爽落许多。他再也不理会唐清和其他人,飞驰白马,绝尘而去。唐清看着远处那个异常俊美的背影,刚刚逼在喉头未喊出的一个名字,现在更细细腻腻地滑落到心底很深处……沈,研……沈研……哪张脸才是真的他,是漾在嘲讽笑声里的,还是荡在豪放喊声中的,或者两张都不是……那么,他对她的意图呢,是要像送她一口沙一样寒涩,还是像握她手一样火热呢,或者两个也都不是……他,到底为何要娶她?仿佛只有待她进入沈家堡后,一切才有真正的答案。有人从旁轻扯她的衣袖,唐清看到绿衣。绿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紧攥着唐清,再也不愿放开。她一路摔滚摸爬追着唐清那驾失控的马车,不要命一样地追,现在那辆马车有多狼狈,小丫头就有多狼狈,至此,她急,惊,恐,慌,再也没有气力了。驾着唐清马车的,是严总管身后那群素衣小童中的一个,此时他抚慰着受惊的马,细细的声音飘过来,“追风一向很乖的,从未出过差错,早上我们刚刚喂饲过它,并不见任何异常,看来——小姐的人缘并非很好,追风似乎不喜欢。”唐清左看右看,确定这位貌不惊人的小童是说给她听的。嘿!周围人默默无声,都在重新整掇马匹,对唐清这边的态势不理不管,对于显然毫不尊重唐清的这名仆人,沈三当家和严总管亦像未察觉,各自上马后,只等着唐清了。唐清先是震惊,继而一脸平静,缓缓上前,走到站立在追风旁的小童前,突然伸手向下劈去。小童受惊,终至张大嘴,不能做任何反应。唐清的手到他那张平凡的脸前,距离不足三寸,突然收掌,俏丽一笑,食指与中指相拈,飞快地拔下马颈鬃毛中的一根闪亮银针,飞快地,小童眼都来不及眨,只在内心荡起些微涟漪,因为唐清刚才的笑——这位平凡的小姐,也能笑得如此好看,笃定满满,自信十足。唐清不动声色地把拈着银针的手掌,藏到袖子里,再也不理会小童,回到了绿衣的马车上。绿衣在鼻端挥挥手,唐清一笑,说道,“哦,你又闻到那股香味了?由茶楼到客栈,继而跟来荒野,这香味怕是喜欢上咱俩了。而且——呵呵,还是一股杀人的香呢!设好圈套,布下杀机,这香啊真倔强,硬是不肯让我们活着进沈家堡呢!这香里头存着的深沉动机,我这会子还没看出来。不过,不用担心,小姐不会让他们欺了咱们的。”绿衣甜甜一笑,点点头,转过脸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唐清的两道秀眉已紧紧蹙在一起了。—————————————————————————————————————————这座高大威武的城堡式建筑矗立在唐清面前时,唐清紧紧抿住差点就溢出口的惊呼声,彻底震撼。五人来高的城墙固若金汤,依稀可望见里面高耸的楼顶。城正中是一座高大的吊门,此时门已缓缓下降,好让一行人入内。唐清下了马车,发现城堡内异常肃静,只偶尔传来巡逻的卫士整齐前进的步伐声。这儿真可媲美宫廷,唯一的区别是,这儿的侍卫看来更精干更强悍。只是守卫一座私人府第而已,用得着这么多高手吗?沈研真的……只是一个纯粹简单的商人吗,还是……唐清心底突感惶惶慌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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