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索拉利斯了。如今,我坐在观测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太阳交替升起,又落下,日睹其间的风云变幻。海面上,风起云涌,诡异莫名,更生出许多怪异景致来:有流动的大厦在海波之上升起;有对称锥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有灵变精优稚地摆动,在风中画出一道道圆弧,来回游荡,考察一个个古老的仿拟场。
终于,所有的监视器都开始闪动,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忙碌起来.那是数十亿英里外发来的脉冲信号把它们激活了,告知有金属巨物前来。尤利西斯号,抑或普罗米修斯号,将要登陆基地。届时,我将到平顶的太空港的停机坪上,观看一队队白色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履行各自的职责。它们执行既定的程序,或扫除障碍,或自我摧毁,毫不犹豫。然后,飞船将无声地升起,速度比声音还快,把轰隆隆的爆炸声远远地抛在后面的海面上。每一个旅行者的脸上,都绽开归家的笑意。
那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地球?我想起了众多喧闹拥挤的都市,大得我都找不到自己的路。我到索拉利斯的第二日或是第三日,一想到身边可怕的大海,恨不得自杀的时候,就越想念地球的都市。我将置身人群中,做一个安静的、专注的、感激一切的伙伴;我将有熟人、朋友、女人——甚至妻子;我将努力微笑、点头、做数千种手势姿态,它们组成地球的生活,然后,那些手势和姿态就会变成条件反射,自然而然;我将找到新的兴趣和职业,但我不会为其所累,我不再完全投身于一人或一事;也许,我会在晚上仰望夜空,怀想被黑暗阻隔在无穷远处的索拉利斯,回忆那里的一切,甚至包括我此刻的遐想;我会带着谦恭的、悔恨的微笑,追忆我的愚蠢与希望。这个将来的凯文,并不比过去的凯文差。过去的凯文为了一个叫“沟通”的大胆计划,奉献自己。没有人有资格来评判我。
斯诺进屋来,四周看了看。
我走到桌边,问道:“要我帮忙吗?”
“你没事干吗?我这里倒有些活儿可以给你——计算。不紧急的工作。”
“谢谢。”我笑了,“你不必费心。”
“是吗?”
“是的,我仔细想了好一些事儿,还——”
“我倒希望你少想一点。”
“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斯诺投过来不安的一瞥,说:“什么?现在谁还相信——”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我指的不是地球宗教的那个传统上帝。我不是宗教史专家,我的问题也许并不新鲜——你是否知道存在一种——不完美神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斯诺皱着眉头,问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旧宗教罩的所有神都是不完美的,因为他们的品质不过是普通人品质的放大。比如,旧约里的上帝,要求信徒顺从和牺牲,并嫉妒排斥其他诸神。希腊诸神更是愠怒嗔怪,卷入家庭纷争,他们与凡夫俗子一样,是不完美的……”
“不,”我打断他,说,“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起于芸芸众生的个性的率真表达,而在于他的本质特性使然。就是说,一个神,因为局限于全知全能和权力无边的自信,而变得易于犯错,无力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专事恐怖活动而不自觉。他是个——病态的神,其雄心抱负超越其能力,并对此浑然不觉。一个神能造钟,却又造不出钟要测量的时间;他制造机械,服务于一定的目的,而后其机械又逾越出了这一目的;他创造永恒,以度量他的无边的权力,却不料度量了他无尽的失败。”
斯诺迟疑了。好在他态度已大变,少了几天前的机警与保留。他说:“有一种摩尼教①——”
【① 摩尼教,三世纪由摩尼创始于波斯的二元宗教,认为世间万物,皆可以善恶二分。】
“不,不,与善恶二分法完全无关。”我立即打断他,“我说的这个神,不能存在于物质之外。他想解脱自己于物质形骸的桎梏,可他又不能——”
斯诺沉思了片刻,说:“我不知道什么宗教能够回答你所描述的问题。那样的宗教没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想恐怕没有——你脑子里的,是一个进化神,他随时间的流逝而发展,成长,并不断增长力量,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力。就你那个神来说,神圣的前提,是一种无目的的状态;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绝望了。这样的绝望神不是人类的神吧,凯文?可你谈的,又是人的范畴,因此,这就陷入了一个悖论,不仅是哲学意义上的,也是神学意义上的。”
我接着说道:“不,与人无关。也许从某个角度看,人类。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出的这个概念相吻合,这不过是因为这概念还存在许多漏洞的缘故。人类不会造神,顶多只能造神的外貌。人类或适应时代,或反抗时代,然其适应与反抗的目标均来自于自身之外。如果世间只有一个人,那他就能完全自由地设定自己的目标——但显然,一个不置身于他人之中的人,是不能成为人的。而这个人——我脑子里的这一个——却是孤独的,不能以复数形式存在,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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