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沈别枝突然道:“诶,邢三,打个商量,你再游学两年吧!”
他随口问了一句:“为何?”
沈别枝好像被他噎了一下,慢吞吞把目光转向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皱着鼻子道:“出来才见过多少山水,这就要回去了,不觉得可惜么?”
邢止听出她话中有话,却还是道:“山水长存,没什么可惜的。”
沈别枝闻言有些吃惊,好像现在才认识他一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随便你吧,我就顺嘴一提。”她最终说。
将画好的枫树卷起来,沈别枝懒洋洋地站起身:“今个儿就到这儿吧,我回去歇着……对了,你的画我一会儿让人拿来还你。”
邢止略挑了挑左边眉,眉尾的那枚小痣像个被破的封印,再不能遮住他眉眼的锋利,他沉声问:“什么画?”
沈别枝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不住了邢三公子,我画不出能与你那副星夜襄州相比的画,换画一说还是作废了吧。”
邢止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怒气,不知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还是别的什么,他道:“在下不知襄州画甲沈小姐什么时候学会妄自菲薄了。”
沈别枝背对他,动了动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她若无其事地推开画室的门,走了。
沈家的规矩是东院不落轿,可自打沈别枝病了以后,这条规矩在气性特别大的沈小姐面前便彻底作废了。
沈别枝坐在微微有些摇晃的轿子里,她怀里、腿上、脚边放了四五个银制的汤婆子,脸色比狐裘还白上三分。
近身服侍她的小丫鬟隔着轿帘,斟酌着语言小心翼翼道:“小姐,邢公子给的那幅画您真的不要了么?”
沈别枝闭着眼,分明轿内温暖如春,她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身子微微佝偻,好像极其畏寒。听到丫鬟问话,她好似刚从梦中惊醒,将话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不要了,送还给他。”
这位小丫鬟曾有幸见过京城画仙邢三公子笔下那幅星月襄州,而且以她所见,小姐是很喜爱那幅画的……可是这好端端的,小姐为何突然要把画还回去了?
她有心想多问两句,但怕招小姐生气,便只好把疑问都咽回肚子里,顶着寒风,小碎步跟上轿子。
沈别枝原本端坐在轿中,奈何身子越来越冷,便抱着汤婆子蜷了起来,后来甚至无意识地斜靠在小案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留住飞快散去的一丝热意。
小轿微微摇晃,两行细细的血流便随着那一点摇晃的力度,淌过沈别枝半张脸,在她那白生生的狐裘上落下红梅般的血印子。
梅花连成片,将狐裘洇得暗红。
十
小寒惟有梅花饺,未见梢头春一枝。①
邢止离开沈府时,还是把那幅画留下了,就放在东院沈别枝的画室里,只要沈别枝去画室,定然能看见。
他不知道沈别枝那日心血来潮问他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把画还给他。于是他只好把这归结为沈别枝哪根筋又不顺了,气性格外大。
画没换成,可惜了。
沈别楼这些日子也不晓得在忙什么,整个人都熬瘦了一圈,跟病中的沈别枝有的一拼。邢止小寒走,他还是忙里抽空回了一趟沈府,亲自来送送他。
两人正站在门前说话,一座小轿来了。
沈别枝粽子似的裹了不知多少衣裳,本就瘦得快脱形了,穿成这样,更显得羸弱。丫鬟像扶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般将沈别枝扶下了轿,邢止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费劲。
比起几日前那副模样,沈别枝这日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两颊泛着些许红晕,应当是病好些了。
沈别楼见他妹妹下来,当即两步走上前去扶住她,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好好躺着休息会累着你吗?”
沈别枝堪称轻手轻脚地推开他,慢慢走到邢止面前。
垂着眼沉默许久,她才低声道:“邢三,你当真要回去啊?”
邢止不明白她为何还惦记着要他去负笈游学,只好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沈别枝嘴角弯弯地仰头看着他,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唉,你这人是相当地惹人厌啊!”
邢止没接话。
沈别枝道:“我晓得,你心气高,咱们是一样的人,你不仅想做名满天下的京城画仙,还想到朝堂上做搅弄风云的大权臣……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的,你想要有的,太多了?有些于你不过是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小事,于别人而言,却是永生可望不可即的幻梦……”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立场说他,遣词造句一阵,最终还是沉默。
邢止道:“对不住。”
虽然不知道她话里话外到底想说什么,但她此刻的不甘与悲伤,好似都具象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这是个不合规矩的动作,要是在平时,他早被沈别枝横眉怒对了,可这日,她只缓缓低下头,沉默着受了。
书童与侍从早已收拾好,随时可以走了。邢止收回手,先对沈别楼道:“沈兄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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