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别楼作揖:“保重。”
随后,他又微微弯下腰,用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对沈别枝说:“沈小姐,若身被困一隅,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受困于一隅,你该有大才,可能的话,去见见襄州城外的人间吧——有缘再会了。”
沈别枝笑了一声:“邢止”这是她第一次正经叫他的名字,“我出不了襄州城,你不知道么?”
还没等他开口,沈别枝转身就走,只冷冷留下一句话:“滚吧,滚回你的京城去!谁想跟你有缘?没人想再见你。”
她钻回小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哭泣。
十一
冬日很快过去,春回大地,绽一片欣欣向荣的生机。
襄州画甲沈家小姐在立春这日重登摘星楼,随行带了一卷足有十六尺长的画纸。
这次,沈小姐仅在楼上待了十天就被送了下来——她突然吐血昏倒,还差点从摘星楼上掉下去。沈家公子立即请来襄州城内所有名医为她瞧病,甚至连江湖之中有名的圣手陈先生都来捞她的命……可她还是没了。
她才十三岁,活了多少年,就病了多少年。
十三年,她每一天都在跟阎罗勾魂掰腕子挣命,到底还是争不过,下去了。
襄州上下为她叹息的人很多,真正悲伤的也就那么几个。
夜来,沈老爷子常佝偻起身坐到桌前,点了灯,将沈别枝画的最后一幅画一点点展开,一点点端详,沉默着叹息,沉默着哭泣。沈别楼面上不显,却在每天下职后到东院沈别枝的画室外站站,直到太阳落山了,才恍然想起画室里早没有人要他每天亲自送回西院休息了。
京城,沈侍郎得知自己小女儿病逝老家襄州的消息,足足愣了一夜,天明便向圣上请辞,带着夫人连夜赶回襄州,却只来得及见一见沈别枝的尸身……
邢止听闻沈别枝病逝的消息,原本还在准备来年的会试,可看着看着书,便一字也看不进眼了。
分别时,她说:“邢止,我出不了襄州城,你不知道么?”
他突然明白她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沈别枝一直病着,她不能离了旁人的看护照料。她有天下罕见的才能,却是棵见了风就会折断病秧子,她有名满天下的志向,却不能亲自走一走这天下,练就一副气吞山河的壮阔格局。
她无理取闹地要他再负笈游学两年,是否只是别扭地想请他替自己去看看她从未见过的天下,请他将人间绘于笔端,圆她一个梦想?
从头想来,沈老爷子非要将孙子孙女留在跟前,想必不止是想在寿终正寝前多看看他们,也是要将福薄的孙女从京城摘出来,带在身边好好养病。
可惜未开的花,为风摧折,离枝枯萎了。
沈别枝,沈别枝,“别枝”二字取自“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分明是个雅致的好名字,却早早昭示了襄州画甲短暂的一生。
有些事,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生是定数,死是定数,相遇是定数,分别是定数,圆满是定数,遗憾是定数……
才惊艳绝的沈别枝的定数,早逝也是沈别枝的定数。
书看不下去,邢止索性把书扔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愣愣望着屋顶。
良久,他突然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不就是再负笈游学两年么?这次像样点吧。”
☆、第六世 画中仙(五)
十二
邢止花了七年时间,独自一人走遍了三百二十八城,差点没死在路上。
襄州摘星楼依旧,与摘星楼隔了三条街的沈府收到的画堆满了整个画室,可看画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邢止将最后一幅京城朱雀街小览寄出时,恰好碰见女扮男装出宫游玩的景芸公主。
景芸公主远远地瞧见他,竟有些不敢认。
除却黑了些瘦了些,他容貌并无太大变化,只是他的眼神,与往日却是千差万别了。
若说二十岁的邢止眼里装的是一川意气风发奔流不息的水,那么二十七岁的邢止眼中藏了一座沉稳静默荒草丛生的山。
他向山水而去,又从山水中归来。
景芸公主踟蹰许久是否要上前打招呼,可邢止的目光只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完全没认出她这号人来,付了钱后便匆匆走了。
他们之间曾经差点横着一段姻缘。
公主及笄之时,陛下本想将她许给邢止,可邢止却恰巧在那之前出门负笈游学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只好作罢。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多,邢止回来了,陛下刚把邢尚书叫到宫中商议,邢止又走了,这一走就是七年。
陛下见公主与邢止无缘,便想另为她安排一门亲事,可公主却道“愿候邢郎”,硬是梗着脖子不嫁,等到了如今。
其实说起来,公主对邢止也无什么执念,两人的交集顶多不过曾在宫宴上见过一面而已。她拿邢止说事,多是心里存了几分对“京城画仙”四个字的仰慕。
也只到仰慕为止了。
邢止将画寄出三月,收到了来自襄州的一个大盒子,随盒子而来的是沈别楼的一封信。
“舍妹别枝去前,于摘星楼上作画,倏病,画半成。祖父见画夙夜悲痛。近日余理舍妹遗物,思前想后,将此画赠予邢兄,一望祖父莫再见画伤情,二圆舍妹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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