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要我写条幅去送他的上级的人,是那些有什么堂会让我去捧场的人,
或是他们什么事也没有,顺脚过来要解闷的,他们有的是闲功夫,上午来
敲不开门,下午又来敲,今日敲不开明日再来敲,或许就蹲在门外和楼下。
他们是猎人,守在那里须等小兽出来。
明代的陈继儒说过:闭户即是深山,闭户哪里又能是深山呢?
或说,那是你红火啊。可我并不红火,红火能住这么小的房子吗?如
果我是官人家,客来又有重礼,所求之事谈完即走,走时还得说:不打扰
了,您老辛苦,需要休息。找我的双手空空,只吸我的烟,喝我的茶。如
果我是歌星影星,从事的就是热闹工作,可我热闹了能写出什么文章?又
是读陈继儒的小品,陈先生恐怕在世时也多骚扰,曾想去作隐者,但他说:
“隐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钓,余禁杀,二不能;多有二顷
田,八百桑,余贫瘠,三不能;多酌水带素,余不耐苦饥,四不能。”我
同陈继儒一样,我可能者,也是“唯嘿处淡饭著述而已”。但淡饭几十年
一贯,著述也只是为了生计和爱好,嘿处竟如此不能啊!想想从事写作以
来,过几年就受冲击,时时备受诽谤,命运之门常被敲打,灵魂何时有过
安妥?而家居之门也被这般敲打不绝,真是声声惊心。小儿发愿,愿明月
长圆,终日如昼,我却盼永远是在夜里,夜里又要落雪下雨,使门永不被
敲打。
但这怎么可能呢?我还要活的,我还有豪华的志向,还有上养老下哺
小,红尘更深,我的门恐怕还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远被人敲
门,我的门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这样写的:
这个人终于被敲死了!
秦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
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
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
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
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
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
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
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
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
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
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
扶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
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
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
的旋律维妙维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
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
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
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
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
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
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
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
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
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
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
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
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
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
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
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
事,任何一下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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