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
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
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
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
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
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
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
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
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
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
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
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
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
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
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
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
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
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
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土,
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
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猛然发现了自己
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
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
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定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
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
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
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
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
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
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
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
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好,演员
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
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
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
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
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
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
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
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
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
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
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
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
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
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
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
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
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
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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