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看见她一边打着绒线衣一边从官路上走过去,那绒线团却掉在地上,
她弯下腰去捡,长长的腿登直着,臀部呈现成一颗大的蜜水桃。似乎
她也听到了鸟叫,弯下的身子将头仰起来,我的心里“铮”地响了一
下。我确实听到了我的心的响声,但我立即伏下头去,害怕让她看见
了我正在看她。从此我就在乎起她来,对她脸上的那颗麻子也觉耐看,
常常就想见她,见了她就愉快(虽然她不姓贾,但却往我喊叔)!从
此我开始了愉快而苦恼的对她的暗恋。每天上工的铃响了,我站在门
前的土堰上往小河里看,村里出工的人正从河边的列石上走过,我就
看人群中有没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奋,马上也去上工,并
会以极自然的方式凑在一块儿劳动,那一天就会有使不完的劲。若是
人群里没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却灰不沓沓,与谁也不说话,只觉
得身子乏,打哈欠。生产队办公室与她家近,每天晚上去办公室记工
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总是争先恐后,谋的是能经过她家院门口。
她家的门总是半开半闭,望进去,院内黑幽幽的,仅堂屋里有光,我
很快就走过去,走过去了又故意寻个原因返回去,再走过来,希望她
能从院门里出来。有一次她是出来了,但院门左侧的厕所里咳嗽了一
声,她的嫂子的脑袋冒出了厕所土墙,姑嫂俩就隔了土墙说话,我贼
一样逃走了,千声万声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里,我悔恨自己怯弱,
发誓明日上工见到她了,一定要给她说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见了面,
话说得多,却只是兜圈儿,眼看着兜圈儿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说起
不盐不淡的话。……有一次,和村里一个很蛮横的人在一起挖地,他
说:“我恨不是旧社会哩!”我说:“为啥?”他说:“要是旧社会,
我须抢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强奸她!”我吃了一惊,
原来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这个人,我若能打过他,我会打得他爬
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让嘴变成屁眼的。
一个晚上,生产队加班翻地,歇伙时在地头燃了一堆篝火,大家
围上去听三娃说古今,她原来和几个妇女去别处方便了,回来见这边
热闹,说:“我也要听!”偏就挨着我和另一个人中间往里插,像插
楔子插坐进来了。我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半个身子却去感受她,
半个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跃起来,跳得别儿别儿响。后来听说山外来了
个后生找她提亲,果然就是了,她来问过我,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
而心里却恨起那个山外人来。
我到水库工地不久,她便与一个军人订了婚,我恨呀!气呀!恨
我是农民,气我没参上军,更恨我一直没与她说破我的心思。
后来母亲为我托人说过几门亲事,没成,倒是指挥部的福印为我
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见田×,心里也不踏实,虽然我早就见过
她,而且远不止一次两次。我照福印说的地方走去,只见那儿有屋大
的石头和一棵从石堰上斜长过来的柿树,但没有人影。我立了一会,
才要转身走开,大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是田×。她说:“你不守时,
福印说你要在这儿见我,我来你却不在!”我走过去,说:“我不是
要见你,他说让我到这儿来……”她说:“你不承担责任,那好,算
我在这儿约你!”……她说:“咱就敲开窗子说明话吧,福印让你来
说什么呀?”我说:“……福印说你愿意?”我说这话时声音发颤,
她说你冷?说了好多话,我有些自卑,末了我还是说:“你愿意吗?”
她说:“你呢?”我说:“我是农民,我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我恐怕
一辈子窝在农村了,这你想好。”她说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谈恋爱,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恋爱是从黑夜开始的,
又冻坏了我的脚,也冻坏了她的脚。数年后,当我们解除了我们的恋
爱关系,我就觉得那一晚选择的地方不好,我现在想想,我的第一次
恋爱是冷爱。虽然我和田 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双方父母都
认可了,我们还订了婚,田 喊我爸妈做爸、妈,一年后,仍然分了
手。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忧伤和烦恼是在我离开棣花的那一时起就伴
随我了。我没有摆脱掉苦难,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而回
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变得是那么透明和快乐。
1993年,我刚刚出版了我的长篇《废都》,我领着我的女儿到渭
北塬上,在一大片犁过的又刚刚下了一场雨的田地里走,脚下是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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