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怒道:“行啦,你就说吧。姑爷跟人家喝酒去啦,他要真是后半夜回来,咱们就这么坐半宿?”
舅舅一口气将半根烟全吸了进去,然后叫板似的长叹一声,粗手拍着大腿道:“丢人哪!丢死人了,我一辈子就没这么丢过人,这回倒好,我把脸都给丢光了。”
慧芳心里咯噔一下子,看来舅舅真是来借钱的。如今哪,什么事一旦和钱挨上边儿,立刻就有些不自然了。向你借钱的,大多是有去无还,你要是向别人借钱,那你就离人民公敌不远了。如果有人想给你点儿钱,你可千万别要,跟上来的肯定是割肉的刀子。
第四部分第三十一章 一对儿苦主儿(2)
可舅舅说话,慧芳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是舅舅啊。现在家里的存折上的确还有五万多块,可谁能保证够用呢?贾六六出书是小孩儿唱歌,没谱,写顺了一年能出三本,但要是写不顺一年连一本书都出不来。所以日常过日子,全指望慧芳的工资,贾六六的版税大多是直接进银行,一般的情况下根本不动。可舅舅难得开一次口,总不能让他空着手回去吧,慧芳打定了主意,顶多给他三万。
想到这儿她倒安心了,马上拿出副豁出去的劲头,咬着后槽牙道:“舅,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舅舅和舅妈对望了一眼,舅舅抠着耳朵道:“也不多,三十多万吧。”
“三十多万?”慧芳心都凉了,除非把家里的房子卖喽,否则是帮不上舅舅了。这老两口也真是的,什么事能欠出三十多万来?慧芳的口气立刻又硬了:“那,您怎么欠了这么多?”
“我有什么办法?我愿意欠人家好几十万啊?你舅舅是争气要强的人,是欠账不还的吗?”舅舅点上了第五根烟,烟雾在房顶盘旋着,灯光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白纱,朦朦胧胧的。
“那您是怎么欠的呀?”
舅舅凶恶地瞪着自己肮脏的破皮鞋,双眼发红,鼻孔一张一合,那神态似乎随时会把自己的整只脚咬下来。
舅妈不得不道:“你舅舅带着一百多号人在保平给人家干了八个月,挖了个好大的坑,听说光运出来的土就能把整个昆明湖填平喽。可到现在,咱们家是一分钱都没拿回来呀。你舅舅是工头啊,这些日子大家伙儿都向你舅舅要钱呢,天天堵在家门口要,还说咱家人把钱吞了。你说你舅舅是那种人吗?人家真没给呀。咱家是有点儿存款,可一百多人这八个多月的吃喝全是咱们家人出的呀,已经垫进去好几万了,哪儿来的钱发工资啊?”
慧芳明白了,这几年牛鬼蛇神太多,他们连阴间的道理都不讲,每到年底民工讨要拖欠工资的新闻就铺天盖地了。据说有的民工几年要不回钱来,干脆从几十层高的大楼上跳了下来,死了。更倒霉的是,有人想跳又犯了恐高症,最后被警察好言好语地劝了下来,然后等着他们的恐怕就是十五天行政拘留。
其实慧芳挺心疼民工的,但这事终归离自己太远了,听到这事,顶多是叹息两声。没想到舅舅也被牵了进来,慧芳茫然地问:“赶紧找甲方要啊?”
“能不要吗?要得出来吗?我都去要了八回了,里外里跑了九趟保平,火车票就花了好几百块钱啦。”舅舅终于怒了,他站起来,暴躁地围着茶几转圈玩儿,嘴里喷出了烟雾又在茶几上方形成了一片浮云。
舅妈接着解释道:“工程是保平的,四百多里地呢。”
“甲方的人生了孩子全没屁眼,男孩儿长大了当贼,女孩儿长大了做鸡,卖到日本,去当日本鸡。”舅舅狠狠地骂道。他知道,如今不时兴骂长辈。谁能拿长辈当回事啊,所以骂他们的孩子最直接,也最解恨。“他们里外里欠了我七十多万,九月份我的活儿就干完了,是一分钱都没给我呀。按说,按说这事也不能全怪甲方,他们也是没辙儿呀。甲方也没拿到钱,甲方的甲方也没给甲方钱,他们也嘬牙花子呢。”
“甲方的甲方是谁呀?”慧芳让舅舅的胡言乱语搞糊涂了。
“工程是有背景的一个大公司承包的,他们转手又将工程承包给甲方,他们没给甲方钱,所以我们也拿不到。”舅舅沮丧地坐了下来,双手抱头,头发自粗壮的手指缝儿中滋出来,如土坡上东倒西歪的一蓬蓬野草。
舅舅又接着说:“慧芳,我告诉你吧,现在一百多号工人都快把咱家烧了,今天我和你舅妈是从后门跑出来的。”
“告他们呀?”慧芳急道。
“告?告谁?告民工?我欠人家的钱。告人家大公司,甲方被拖了一千多万都不敢告,我去告?”舅舅嘿嘿了两声,再也不言语了。
舅妈担心外甥女接受不了这个态度,赶紧道:“你舅舅不敢告。我倒是问过法律援助中心的人,他们说这事能告,还能告下来呢。”
“是啊,现在这种案子多了。”慧芳觉得这是条路子,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可人家律师说,干这种事得有耐心,没个三年五年的下不来。什么一审、二审,里里外外地审,挺简单的事也得审上几年。我一想,这三年五年的不是个事啊,再过几年你弟弟都该结婚了。再说了,咱家等得了,人家一百多号工人等得了吗?我看着吧,出不了半年,你舅舅和我就得让他们剁成馅儿,包了馄饨。”舅妈惶恐地看了舅舅一眼,舅舅无奈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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