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个声音从窗口传来:“有擦手巾吗?”
方路抬眼望去,那女人正向屋里看着。在那一刻方路几乎要崩溃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与她的第一次谈话,在如此无聊的心情下,为了如此无聊的事。他一字未发地将擦手巾扔在柜台上,一心盼着她赶紧走。女人微笑着付款,同样没有说话。方路清楚地感觉到她眼里只有擦手巾,那微笑也是冲着擦手巾的,而自己顶多是一台会活动的收款机。
女人走了,方路孤寂地坐了一会儿,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是如此的无聊,如此的愚蠢,如此的怯懦,这一切归结起来似乎只因为自己贫穷。此时他突然觉得贫穷是个毒疮,在他的侵染下,任何新鲜光亮的皮肤都会发霉,糜烂,然后泛着恶臭,然后被一刀片下去。咳!自己也终将被片下去的,假如没有改变,假如一直贫穷……
第二天中午洋二跑了过来,他神秘地向方路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意思是两点,方路点点头。
老妈奇怪地问道:“你们俩到底闹什么呢?”
“没事。”方路道。
“洋二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他联联(套近乎)。”
“我能跟他联联什么?”方路很不耐烦,他心想:钱在我手里,有眉目就干,万一不对劲就拍屁股走人,洋二能把自己怎么样?两点钟快到了,方路撒谎说自己要去看电影,老妈剜了他好几眼,最后叹了口气。
方路绕道来到修车铺,果然看见了张东的君王车,洋二换了身肥硕的西服正和张东聊天呢。他本来就矮得不成样子,说话时还手足并用,摇头晃脑,远远看去就如一条披着斗篷的哈巴狗。张东身边还站着个额头顶着块大疤瘌的家伙,这个人方路从没见过。
“来啦?”洋二又做贼似的四下望了几眼:“先上车吧。”
方路随他们上了车,张东依然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坐进了司机的位置。洋二也上来了,他指着旁边的大疤瘌介绍道:“这是麻风,我们多年的哥们儿。他是方路,也是号里出来的。”
张东和麻风同时盯了方路一会儿,最后张东冷冷地问:“你几下?”
“两回,加一起不到四下。”方路无所谓地说,估计这几个家伙都进去过,特别是那个麻风,一看就不是好人。“其实我就是一傻逼,把我弄进去纯粹是为国家浪费粮食。”
张东诧异地回头仔细看了看方路,他似乎想说什么,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儿又闭上了。
“呦!那你是咱们几个里的老泡了。”麻风呵呵笑起来:“咱们仨加一块还没人家多呢,真没出息。”
洋二立刻拍了把大腿,踊跃地说:“我也不少哇,判一回坐两年!那阵子咱是里面的柳爷,谁见谁哈着。”
“拉倒吧你!”麻风又说话了,那核头般大小的疤瘌勋章似的顶在额头顶上,说话时,那疤瘌的形状便有节奏地蠕动起来,如果染上颜色活象条大虫子,而两排细小的针眼如虫子密密麻麻的小腿。此时只听他反驳道:“你顶多是里面的老二,我早打听过了。”
“谁说的?谁说的我跟谁急。小黑屋蹲过吗?我蹲过,一蹲就是一个月,咱挺过来了。”此时洋二神态亢奋,西服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上,圆滚滚的前臂如两个土黄色的二踢脚。似乎点上火就能带着他飞起来。
“你个矮,蹲小黑屋正合适。”方路笑道。
“谁有种谁试试去,一个月!三天你们就得哭喽。”洋二快急了。
“你是受得了,你丫有蹲黑屋的爱好。”张东向修车铺指了指:“我宁肯蹲黑屋,也不愿意在你这儿睡一天。天天锻炼,谁比得了你呀。”
这一来洋二没话了,张东不止一次地说他的修车铺是狗窝,自己倒是想过好好归置一下,却无从下手,索性就这样了。
此时麻风轰苍蝇似的地摆了摆手:“我说,咱们别逗了,还有正事呢。”
洋二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对,咱赶紧走吧。”
车上二环路,直接奔西下去了。路上,洋二和麻风没少斗嘴。没几句方路就明白了,原来集资的消息是麻风带来的,这家伙认识投资公司的二老板。车还没到三环,方路就知道这麻风是个话痨,当然这事也怪洋二多嘴,他问完集资的事就吹嘘起麻风的职业来:“张东,你再牛逼也终归是个体户,瞧人家麻风,国营公司的副总经理,六百多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对了,早我就听说你凭关系进厂子,不对呀,你爸不是早退休了吗?”张东边开车边问。
“咱叔行啊,咱叔官运亨通,你从广州回来没三年人家就升副部了,副部长可不是副部级啊。”麻风大指一挑,头上的疤一下子亮了起来。
“胡说,你叔叔不是麻六吗?他当部长啦?”张东瞪了他一眼。
麻风一听这话急得眼珠通红,他提高嗓门道:“我又不是一个叔,我六叔的六字是怎么来的?明明是行六吗!我爸行二,当部长的叔叔行五,一爷之孙啊!”
“叔伯叔啊。”洋二的口气里有些不屑。
“我告诉你,比亲叔还疼我呢,从小他就喜欢我。”说着,麻风掏出盒大中华,每人散了一支。“其实当领导也挺可怜的,就瞅我叔吧,刚当上部长可眼看就得退休了,没辙,上下疏通就跟小鬼似的。人家不就是想多为国家建设做几年贡献吗?真退休了那一摊子事别人能干得好吗?弄得我到部里都不敢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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