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张华的意思,司马公要避嫌,不愿意在外官陛见前先私下有所勾通。但司马公是这样想,我却不能不预先有所表示,于是我关照张华说:“千万为下官致意司马公,恐有流言,不便相见,但下官已先来叩门拜会过了。”对方颇为优雅地笑笑:“大人但信张华,张华异日也愿沾大人的荣光。”
从司马公府门前退开,我感觉背上一片冷汗。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军府中小小一个长史,也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着实令人害怕,还不知道我下面打算求见的那二位更要强到哪里去呢!
司马公之后,我想要拜见的,不是朝廷大老,而是人称“马门双犬”的两位大将军府幕僚:贾充和钟会。这两人都是名臣之后,按出身、凭资格,九卿都有得做,他们却偏偏投身司马公幕府里,光这份胆略见识,就让天下逢迎者无不汗颜,要尊为盟主。我只是小小一个郡太守,想攀上司马公这条粗腿,没有特别的机缘是不太可能的,但攀上这两位的粗腰,却颇有几线希望。
然而可惜得很,我又见其门而不得其入,两位都出外公干去了。我心里这个烦闷呀,差点就在长街上仰天高呼:“天不佑我!”不过事后想来,其实这不见比见更中机缘,设使当日我见到了贾公、钟公,甚至见到了司马公,日后的宦途未必会那样平坦而辉煌。
三天的时间,我到处去拜会朝廷大老,其中当然包括老上司、尚书王经和老亲戚、光禄大夫王览。王尚书对我极为亲热,嘘寒问暖的,而光禄大夫的态度也与当年截然不同。我面对着光禄大夫府门前排的长队,老实不客气就排开众人,挤到前面去,然后把名刺递给仆役,大声唱道:“陇西太守、护西羌校尉王羡,特来拜会宗祖老大人。”
在众人侧目中,大门豁然洞开,光禄大夫亲自出来迎接,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贤甥呀,多日不见,可想煞老夫了!”他把我让进中厅,热情款待,还把几个儿子王裁、王基、王会、王正、王彦、王琛都叫出来和我相见。我作罗圈揖,叫了无数声“叔父”,绕得脑袋都快晕了。
昔日榻前小子,今朝座上宾客,人情冷暖,于此毕见。光禄大夫他们兄弟两个的盛名和道德,从此在我心里从六折又再打了个三折。
陛见的日子终于到了,我穿戴整齐,战战兢兢进入宫廷,踏上丹陛。执金吾领我进入殿中,我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说道:“王羡,抬起头来。”我这才敢微微仰视,放目偷瞧。
殿前端立三公显贵,一个是太尉司马孚,一个是司徒高柔,一个是司空郑冲——这三位我都只有一面之缘,分不大清楚,但那第四个,我一眼就认准了那定是大将军司马公!只见司马公身长八尺,相貌威武,额宽颐广,一部黑须直垂至胸前。此时此刻,我感觉内心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见到了,终于见到了!司马公,请您称呼我为“忠犬”吧!
“王羡镇守陇西,悍御蜀贼,朕都已经听闻了。”直到那个年轻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才注意到皇帝的存在。皇帝真的很年轻,唇上只有几根绒毛,眼神中稚气未脱,踞在御座上虽然仪态颇为庄重,骨子里却丝毫威严也无。望着皇帝,还有站立在他身旁的俊伟的司马公,我突然想起家乡斗狗的习俗来了。
东莱城中豪门显族年年斗狗,斗赢了的狗披红挂彩,雄踞上首,受到众人的礼赞和观瞻,那狗昂头挺胸,意气风发,仿佛天下都是它的一样。然而谁都知道,这时候最得意的乃是站在狗边上,似笑非笑,刚赢了无数彩头的那个狗主人。
陛见只是形式而已,就象踞在御座上的天子也不过形式而已,天子问的话也都很形式化,我也就形式化地回答,说:“蜀贼每每侵扰,陇上郡县残破,希望朝廷多加抚恤。”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这场本该很庄重的仪式就结束了,天子下诏,嘉奖我为国尽忠,并且赏赐了绢十匹和黄金十镒。
陛见结束,我回到馆驿,才在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拜会司马公,那位张华倒自己跑来了:“司马公召见,王太守请跟我来。”我这个受宠若惊呀,眼看外面日已西斜,司马公偏在这个时候召见我,那八成要留饭啦,留饭就说明他器重我呀,我怎能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去谨慎地应对?
然而首次拜见司马公,我和他老人家对答了还不到五句话,突然就有一个人冒冒失失闯将进来。只见此人黄脸瘦面,手长腿长,衣冠虽然整齐,脸上却有风尘之色,而且跑进厅堂的时候,竟然还在喘气。可也奇怪,司马公看到这样一个人冲进来,竟然丝毫没有流露出不豫之色,他只是点点头:“公闾,你回来了。”
我大吃一惊,从这亲切的称呼,从这优雅的表字,立刻就判断出来者不是旁人,乃是司马公门下第一忠犬、我仰慕已久的人生榜样贾充贾公!只见贾公见了司马公匆匆一揖,喘着粗气说:“在下有要事禀告……”
司马公再次点点头:“不必如此急切。”一指我:“这是陇西太守王羡。”我急忙站起身来,面向贾公深深一揖。贾公随便回了一礼,注目司马公,司马公朝我扬扬下巴:“王太守今日陛见,想必身心俱疲,且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恳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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