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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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她说,“不管怎样,说起话来还算条理清晰。人看上去也不那么坏,再说又吃了你的冰淇淋。也罢,今天6 点半在图书馆附近的酒吧里见面好了,在那里把书jiāo给你。这样可以吧?”

  “可问题没那么简单。一句话,事qíng复杂得很,现在没办法离家走开。实在抱歉。”

  “那么就是说,”女孩用指尖通通叩击前齿,至少声音如此。“你是要求我把书送你家里去啰?叫人难以理解。”

  “坦率说来有这个意思。”我说,“当然不是要求,是请求。”

  “利用人家的好意?”

  “是的。”我说,“事qíng的确千头万绪。”

  长久沉默。但我知道这并非消音造成的——通知闭馆的《安尼·罗莉》旋律正在图书馆内回dàng——是女孩在沉默。

  “我在图书馆工作了5 年,很少碰见像你这样厚脸皮的人。”她说,“居然叫人把书送上门去,何况才一面之jiāo。你不觉得自己够厚脸皮?”

  “的确觉得,但现在束手无策,走投无路。总之只能利用你的好意。”

  “好了好了,”女孩说,“把去你家的路线告诉我可以吧?”

  我一阵欣喜,赶紧把路线告诉给她。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8.世界尽头(大校)

  “你恐怕已经失去了恢复影子的可能xing。”大校边啜咖啡边说。如同长年习惯于向别人发号施令的人所大多表现的那样,他说话时也是正襟危坐,下颏拘谨地向内收起。但他没有qiáng加于人的意味。长期军旅生涯赋予他的,仅仅是一丝不苟的姿势、循规蹈矩的生活和堆积如山的回忆。作为邻居,大校可说是理想人选。他和蔼可亲,沉静内向,国际象棋也下得不俗。

  “确实如看守人所说,”老大校继续道,“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在现实中,你收回自己影子的可能xing几乎等于零。只要你身在这个地方,就别想拥有影子,也别想离此而去。这镇子就是军队中所说的单向地xué,只能进不能出。除非镇子从围墙中解脱出来。”

  “我压根儿没想到将永远失去影子,”我说,“以为不过是暂时xing措施罢了。谁也没告诉我竟是这样。”

  “这镇上任何人都不会告诉你什么。”大校说,“镇子以镇子特有的方式运转。至于谁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全与镇子无关。我也觉得你有点可怜。”

  “影子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无非呆在那里,直到死。那以来可见过影子?”

  “没有。去了几次,看守人就是不难见。说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

  “那怕也是奈何不得的事。”老人摇摇头道,“保管影子是看守人的任务。全部责任由他一人承担。我也是爱莫能助。看守人原本就是个脾气bào躁、刚愎自负的人,别人说什么都几乎充耳不闻。只能耐住xing子,静等他回心转意。”

  “就按你说的做。”我说,“可他究竟担心什么呢?”

  大校一口喝gān咖啡,把杯放回碟子,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手帕也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旧,一样久经沙场,但爱护得很好,gāngān净净。

  “担心你和你的影子合为一体。那一来就得从头返工。”言毕,老人把注意力重新收到棋盘上。这国际象棋的棋子种类和走法同我所知道的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总是老人获胜。

  “猴取僧正,不要紧么?”

  “请请。”说着,我移动壁,挡住猴之退路。

  老人频频点头,死死盯着棋盘。其实胜负基本大局已定,老人笃定制胜。然而他死活不肯长驱直进,还在深思熟虑。对他来说,下棋并非要打败对方,而是向自己本身的能力挑战。

  “同影子分别并使之死去是令人难过的。”说着,老人斜走骑士,巧妙地将壁与王之间堵死。于是我的王实质上成了光杆司令。还差三步即全军覆没。

  “难过对谁都一个滋味,我也不例外。如果在还不懂事的小时候,在相互还没jiāo往的时候同影子分开任其死去倒也罢了,而等上年纪以后,可就吃不消了。我的影子是在我65岁那年死的。到了那把年纪,回忆也多得数不胜数。”

  “影子被剥离之后还能存活多久呢?”

  “因影而异。”老人说,“有的影子生机勃勃,有的死气沉沉。但不管怎样,一旦被剥离开来,在这镇上是活不长久的。这儿的水土不适合影子生存。冬季漫长难熬。几乎没有哪个影子能活到第二个chūn天。”

  我凝视一会棋盘,终于放弃了取胜希望。

  “还有五步呢,”大校说,“拼一下还是值的吧?五步之间很能找出对方的闪失。胜负这东西,只有到最后关头才能见分晓。”

  “那就试试看。”

  我思考的时间里,老人踱到窗前用指头稍稍拨开厚布窗帘,从狭窄的空隙观赏外面的景致。

  “往后一段时间,对你是最难熬的日子。同换牙一样:旧牙没了,新牙尚未长出。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是指影子虽被剥离却还没有死掉吧。”

  “正是。”老人点了下头,“我也有过体验。过去的和未来的无法很好地保持平衡,所以才不知所措。但新牙长齐之后,旧牙就会忘掉。”

  “你是说心的消失?”

  老人哑然不答。

  “对不起,光是一个劲儿提问了。”我说,“可我对这镇子还一无所知,以至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镇子以怎样的机制运转,不知何以有那般高的围墙,不知为什么每天有独角shòu出入,不知古梦是怎么回事,总之没有一样不令人费解,而能问的对象又惟有你一人。”

  “我也并非对事物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老人沉默地说,“有些事qíng还无法言喻,有的则不便言喻。但你什么也不必担心。在某种意义上,镇子是公平的。关于你所需要你所应该知道的,镇子以后将一一在你面前提示出来。你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它们一个个学到手。记住,这里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就是说无所不有。但是,假如你不能充分理解,那么就一无所有,完全的无。这点要牢记在心。别人传授的东西即传即灭,而以自身努力学得的东西,则终生相随,并给你以帮助。你要睁大眼睛侧起耳朵开动脑筋来揣度镇子提示之物的含义,你要是有心,那么就趁有心之时让它发挥作用。我能教给你的只有这些。”

  如果说女孩居住的职工区是往日的辉煌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的场所,那么镇子西南边的官舍区则是在gān涩的光照中正在失去辉煌的地段。chūn天带来了生机,而夏天则将其分解,冬日的季风将其chuīgān。两层高的白色官舍,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被称为“西山”的徐缓而广阔的斜坡上。原本是按每栋住三户的标准设计的,惟独正中突出的门厅由各户共有。无论外墙上镶嵌的杉木板还是窗框,抑或狭窄的檐廊和窗上的栏杆,一律涂以白漆。放眼望去,白白的一片。西山坡上,大凡白色无所不有:刚刚涂得近乎不自然的闪闪耀眼的白,被太阳长期晒得发huáng的白,仿佛在风chuī雨淋中失去一切的虚无的白。凡此种种,无不沿着环山沙路无尽无休地绵延开去。官舍没有围墙,只在狭窄的檐廊下有一道1 米来宽的细长花坛。花坛修剪得井然有序,chūn天开番红花、三色紫罗兰和金盏糙,秋天开大波斯jú。花开时,建筑更加形同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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