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起眼睛,把四下飞散开去的思绪一个个拾到一起。
“我是这样想的。”我说,“人们心的失去,大概是影子的死去造成的,对吧?”
“完全正确。”
“就是说,她的影子已经死去,所以心也就不能失而复得,是吧?”
老人点头道:
“我去镇公所查过她影子的档案,所以不会弄错。那孩子的影子是她17岁时死的,按规定埋在苹果林里。埋葬记录也还保留着。更详细的直接问她本人好了,总比听我说更容易使你理解。不过有一点需要补充——那孩子还未懂事时就同影子分离开了,因此甚至自己曾有过心这点都稀里糊涂,和我这样年老后自愿抛弃影子的人不同。我毕竟还能够察觉出你心的动态,那姑娘却无动于衷。”
“可是她对自己母亲记得一清二楚。说她母亲好像仍然有心,即使影子死了之后。至于
为什么倒不明白,不过这点不能有所帮肋吗?她也可能或多或少有心的残余。”
老人摇晃几下杯中的凉茶,缓缓地一饮而尽。
“跟你说,”大校道,“围墙是任何心的残渣剩片都不放过的,纵令有那么一点点残留下来,围墙也要统统吸光,如果吸不光,就把人赶走,女孩母亲便是如此下场。”
“你是说不能抱任何希望?”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失望,这镇子坚不可摧,你则渺小脆弱。通过这次事qíng你也该有所体会了。”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空杯,盯了好一阵子。
“不过你可以把她搞到手。”
“搞到手?”我问。
“是的,你可以同她一起睡觉,一同生活。在这个镇上,你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问题是其中无心存在吧?”
“心是没有。”老人回答,“不久你的心也将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没有失落感,没有失望,没有失去归宿的爱。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静静无风无làng的生活。你想必喜欢她,她也可能喜欢你。你若有意,那便是你的,谁都没有办法夺走。”
“不可思议啊!”我说,“我还有心,却有时找不见心,或者不如说找得见的时候不多。尽管如此,我还是怀有心终究要复归这样坚定的自信,正是这种自信在维持在支撑我这一存在。所以,我很难设想失去心是怎么回事。”
老人沉静地频频点头:
“再好好想想,还有时间供你去想。”
“试试看。”我说。
此后很长时间都不见太阳。刚一退烧,我便下chuáng开窗,呼吸窗外的空气。起chuáng后两三天里还是四肢乏力,甚至不能自如地抓紧楼梯扶手和门的球形把手。这期间大校仍每晚让我喝那苦涩的糙药汤,做粥样的东西给我吃,还在枕旁讲往日的战争故事给我听。关于女孩和围墙则只字未提,我也不便询问,如有该指点我的,他该早已指点。
第三天,我恢复得可以借助老人的手杖沿官舍四周慢慢散步了。散步之间,我发觉身体变得非常之轻。想必体重因发烧而下减了,但又似乎并不尽然。是冬天给予我周围一切以不可思议的重量,惟独我一人尚未进入有重量的世界。
从官舍所在的斜坡,可以把镇的西半边纳入视野:河、钟塔、围墙,最远处的西门也依稀可见。我戴墨镜,视力不佳,无法一一辨认更加细小的景致,但仍可看出冬季的空气已给了镇子前所未有的明晰轮廓,俨然北大山刮下的季风将街头巷尾所有色调暧昧的灰尘一古脑儿chuī得无影无踪。
眺望镇景的时间里,我想起了必须jiāo给影子的地图。由于卧chuáng不起,已比jiāo图期限推迟了近一个星期。影子或许为我提心吊胆,也可能认定我已抛弃他而灰心丧气。想到这里,不由黯然神伤。
我请老人找来一双旧的工作鞋,撕开鞋底,把叠小的地图塞进去,又按原样fèng好。我确信影子肯定为找地图而把鞋底拆得零零碎碎。之后我求老人前去面见影子,把鞋直接jiāo到他手里。
“影子只穿双薄薄的运动鞋,一有积雪难免冻伤脚。”我说,“看门人是信不过的。我去恐怕不会让我们会面。”
“这点事不成问题。”说着,老人接过鞋。
日暮时分老人返回,告诉我已直接把鞋jiāo给影子。
“很为你担心的。”老大校说。
“他样子如何?”
“好像有点冷。不过不要紧,别担心。”
发烧后第10天傍晚,我勉qiáng走下斜坡,来到图书馆。
推开图书馆门时,也许神经过敏,总觉得里面的空气比从前浑浊滞重,犹如长久弃置未用的房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炉火熄了,水壶也已凉透。打开壶盖,见里面的咖啡又白又浑。天花板好像比以前高出许多。灯也全部关了,惟有我的脚步在幽暗中发出踩灰般奇妙的声响。女孩不在,柜台落了一层薄灰。
我怅怅地坐在木椅上,等待她的到来。门没锁,她必来无疑。我冻得瑟瑟发抖,独自静静等待。但左等右盼仍不见她出来。暮色倒是越来越浓。恍惚间,似乎整个世界只有我和图书馆存留下来,其他一切均已灰飞烟灭。我在这世界尽头孑然一身。纵然手伸得再长,也什么都触摸不到。
房间同样带有冬的压抑,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被牢牢钉于地板和桌面。一个人在黑暗中枯坐,竟觉得身体各个部位失去了正常重量,而正在随意伸缩,恰如站在哈哈镜前做着微小动作。
我欠身离椅,按下电灯开关,把桶里的煤扔进炉膛,擦根火柴点燃,又折回椅子坐下。
打开电灯,黑暗似乎愈发浓了;生起炉火,反倒像加重了寒气。
或许我过深地把自己封闭在自我之中,也可能是残存在体内类似麻痹的感觉将自己拖入了短暂的睡眠。蓦地清醒过来时,女孩正站在我面前,悄然俯视着我。由于huáng色粉末般的灯光照she着她的背部,其轮廓带有一圈若隐若现的yīn影。我久久仰视她。她一如平日地身穿蓝色风衣,扎成一束的秀发绕到前边掖进领口,身上透出一股寒冷气息。
“以为你不来了呢。”我说,“一直在这等你。”
女孩把壶里的剩咖啡倒进水槽,冲洗后注入新水放在炉子上。随即将头发从领口拽出,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
“为什么以为我不来?”她问。
“不知道,”我说,“只是那样觉得。”
“只要你需要,我就会来的。你还需要我吧?”
我点点头。我的确需要她。同她见面是加深了我的失落感。但无论怎样加深我都需要她。
“希望谈谈你影子的事。”我说,“说不定我在往日世界里见到的就是你的影子。”
“嗯,是啊。最初我也想到这里来着,在你说或许见过我的时候。”
她在炉前坐下,望了一会炉火。
“我4 岁的时候,影子离开我到围墙外面去了。影子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我在里面的世界度日。我不晓得她在那里做什么,如同她对我也一天所知一样。我17岁的时候,影子从外面回到镇上,死了。影子大凡临死前总要返回这里。看门人把她埋在了苹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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