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全部不要做好了。」
「这不好吧,对人下命令的。」
「嘿,我可没下什么命令。只想至少能睡到八点。就算早起,也希望是自然醒来,而不是被震动轰醒,了解吗
」
「了解。」他说。
「那怎么说
」
「我们同时起chuáng,一起做体cao,不就好啦。」
我放弃了,翻身蒙头大睡。他一日不缺,持续着收音机体cao。
*
每次提到室友和他的收音机体cao,她就噗哧一笑。虽然我原意不是为了说笑话,结果自己也笑了。
见到她的笑容,虽然只有一瞬。也久违了。我和她在四谷站下电车,沿着电车线路的士堤,往市谷方向散步。五月的周日午后,清晨的雨在午前就gān了,低垂yīn郁的灰色云朵被南风chuī得消失无踪。轮廓分明的樱树绿叶在风里闪闪烁烁,阳光带来初夏的热意,人们脱掉上衣或毛线衣披在肩上。网球场上,只穿短裤的年轻男子挥击着球拍,球拍的金属框在午后太阳照she下闪闪发光。只有并生长凳的两位穿黑色长袍的修女在愉快地讲话,看着她们,才知其实夏季还早。
走十五分钟就汗流浃背了。我脱掉厚棉衬衫,只穿一件T恤。她把淡灰的运动衣长袖卷到手肘部位,一件洗褪色的旧运动衣。似乎很早就看她穿着这件,不过也可能只是错觉。我常常有错觉,把什么都当成以前发生的事。
「你喜欢和人同住吗
」她问。
「不知道,还没很长的经验。」
她停在饮水机前喝一小口水。从裤袋取出手帕擦嘴,蹲下来绑鞋带。
「我看来像会喜欢吗
」她问。
「和人同住
」
「是的。」她说。
「很多事会比想象来得繁琐,密密麻麻的规则和收音机体cao等。」我说。
「是。」她说,似乎在想什么,凝视着我。她的眼球不寻常地清澈。
我不曾注意它的眼球如此清澈,一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像眺望着天空。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不好,也就是……」她说着,眼神觑着我,咬咬嘴唇,垂下眼皮,「不知道,随便。」
jiāo谈终止,她打开脚步继续走。
再遇见她,是半年后了。半年之间,她清瘦得快认不出来。原本是特征的圆圆脸颊变细长,印象里,她没有这么瘦骨嶙峋的,她比以往更加清瘦而绮丽。这点我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和她并非有什么事来四谷。我和她在中央线电车偶然相遇,正好她和我都没特别什么事。「下车吧,」她说。我们在四谷站一起下电车。只剩两人时,我们却没什么话说。她为何邀我下电车,我也不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话说。
下电车后,她一语不发,脚步沙沙地快步前行。我追赶似地加快脚步,和她保持约一公尺的距离。我跟着她的背影走着,她时时转回头,朝着我说话。有些我答了,有些不知怎么答,也有些她根本听不到,也不在乎。她说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之后,只管默默前行。我们在饭田桥右转,从皇后崛道走出来,通过神保町十字路口、御茶之水斜坡,绕过本乡,沿着东京陆上电车线道走到驹迅。颇有一段路程。走到驹迅时,已接近huáng昏。
「这是哪里
」她问我。
「驹迅。」我说,「兜了一圈。」
「怎么走到这里
」
「你走的,我只在后面跟着。」
我们走到车站附近的荞麦面店,点了定食。从点餐到吃完,都没有说话。我走得浑身疲累,她一语不发,陷入思索。
「你体力不错。」吃过面后,我说。
「意外吗
」
「嗯。」
「我中学还是长跑选手。而且我父亲喜好爬山,从小每逢周日都登山,所以脚劲还不错。」
「看不出来。」
她笑了。
「送你回家。」我说。
「谢了,」她说,「我回去没问题,不必介意。」
「我没关系的。」
「真的不用,我习惯一个人回去。」
其实她一说,我倒松了口气。电车到她住处要花上一个钟头,这期间,两人并肩默然坐着可不好受。最后她一人回去了,我代以付了饭钱。
「哦,也许我们,不麻烦的话还能见个面
当然并没有特别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道别的时候。她说。
「完全不需要理由呀。」我吃惊地说。
看到我吃惊的表qíng,她稍微脸红。
「我不会讲,」她吃力地,把运动服的袖子推到手肘又拉下来,手上的汗毛映在电灯下染成金huáng色,「没有存心要讲什么理由不理由的,原本意思不是这样。」她手靠在桌上,闭上双眼,思索更好的说法。然而并没有更好的说法。
「我不介意。」我说。
「我怎么都讲不好,」她说,「都是这样的,真的是讲不好。每当想说什么的时候,一直都是不同的意思冲出喉咙。或者不同意思,或者完全相反。为了要修正前面说的话,又常让场面更加混乱。好像自己身体分成两部分,围着一根柱子互相追赶,正确的意思总在另一部分,而这一部分的我,永远追赶不上。」
她两手放在桌上,凝视我的眼睛。
「我说的,你明白吗
」
「谁多少都有这种时候吧,」我说,「谁都有没把握正确表达,而感到不安的时候。」
听我说完,她露出失望的表qíng。
「根本不是这样。」她说,再也没说什么。
「我不介意再见面。」我说,「反正我一直有空。一人转来转去,还不如像这样健行来得有益身体。」
我们默默分开。我说再见,她说再见。
初次认识她,是在高二的时候。她和我同样年纪,念有名的教会中学。我们认识起因于我的好友 是她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从小学就认识,两人的家距离不过两百公尺。就像大多的青梅竹马,他们对彼此之间的jiāo往丝毫不觉该有隐密xing,经常到对方家里玩,和对方家人吃饭。我和我当时的女友曾和他俩一起玩,结果往往变成只剩下我和他和她三人,而我的女友则消失无踪。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这样才好,从立场看来,我是来宾,他是主持人,而她是他的体面助手兼女主角,就这么回事。
他社jiāo最在行,表面一副潇洒嘻笑,内在却十分诚恳。他是个能够dòng彻时机,适时切入笑语的聊天高手。他俩常聊些轻松的笑话热络场面,每当他或她有一方沉默,另一人就立刻接上话,他可以在不怎么有趣的对手的话中,迅速找出好几个有趣部分。和他聊天时,我时常沉浸在自己原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的错觉。但是一旦他暂时离席,我和她马上陷入冷场,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事实上,我和她完全没有共同的话题。我们大抵什么也没说,不是把烟头往桌上烟灰缸按熄,就是静静喝一口水,等待着他回座。而只要他一回座,有趣的话题就马上就恢复。在他的葬礼三个月后,我只和她见过一次。刚好有事,所以约在咖啡馆,事qíng讲完就没话说了。我试着找话题,却半途而废,加上她谈话方式十怪异 — 她常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突然生我的气。然后我和她分开。或许她会生气是因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不是她,而是我的缘故吧。虽然这种说法可能不恰当,但我可以了解她的感受。如果可能,我会很希望为她改变当时的qíng况,但那是不可能的。一旦发生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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