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平每次同新认识的女xingjiāo往时都要自问:这个女人对于自己是真正有意义的对象吗?而这一提问总是唤起一个苦恼,具体说来,就是他在期待(又哪里会有不如此期待的人呢?)所遇对象是“真正有意义”的女xing的同时,又害怕将数目有限的卡片在人生较早阶段彻底用光。由于与最初遇上的宝贵女xing失之jiāo臂,淳平不再对自己的能力——将爱qíng适时适当地具体化这一具有重要意义的能力——怀有自信了。归根结底,或许自己是把很多无聊的东西搞到了手,却一再错过了人生中最贵重的东西,他经常这样想道,于是自己的心每每沉入缺少光明和温暖的场所。
因此,他同新认识的女xingjiāo往几个月后,一旦发现对方人品和言行有不如意或触动自己神经的地方——哪怕仅仅一处、哪怕微乎其微——他心田的一隅都会多少宽松下来。这样,同多位女xing持续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就成了他的一个固定人生模式:打探qíng况似的jiāo往一段时间,抵达某个地点后即自行解除关系,分手时基本上没发生争执没留下积怨,或者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避免同不大可能平稳解除关系的对象过多接触。如此一来二去,淳平就有了一种选择合适女xing的嗅觉。
至于这种能力是先天xing格所派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他本身也无从判断。不过,如果是后天的,那么说是父亲的诅咒所致也未尝不可。大学快毕业时,他同父亲大吵了一场,自此断绝一切往来,唯独父亲提出的“三个女人”之说,在未得到根据充分的解释的前提下,成为一种qiáng迫观念紧紧伴随着他的人生。有时他甚至半开玩笑地想,或许自己该朝同xing恋发展,这样就有可能从那莫明其妙的倒计数中逃脱出来。然而不知是幸与不幸,淳平只对女xing怀有xing的兴趣。
那天结识的女xing事后才知道比他年龄大,三十六岁。淳平三十一岁。一个熟人在惠比寿通往代官山的路旁开了一家法国风味餐馆,他是应邀去参加开业宴会的。他身穿佩利·埃里思深兰色丝绸衬衣,外面套一件色调相同的夏令休闲西装。由于说好在那里碰头的好友突然来不成了,总的来说他时间多了出来。他独自坐在候客吧台的凳子上,用大号杯慢慢喝着波尔多葡萄酒。当他开始用眼睛寻找餐厅老板的身影以便打招呼告辞时,一个高个子女xing手拿一杯不知名称的紫色jī尾酒朝他走来,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姿态十分优美。
“在那边听说您是小说家,真的?”她把臂肘支在吧台上,这样问道。
“大体上像是那么回事。”他回答。
“大体上是小说家?”
淳平点头。
“出了几本书?”
“短篇集两本,译作一本。都不畅销。”
她再次打量淳平的外观,还算满意似的笑笑:“不管怎样,遇到真正的小说家 是生来第一次。”
“请关照。”
“请关照。”她也同样说道。
“不过,遇上小说家也没多大意思的。”淳平辩解似的说,“因为没有什么特殊技能。钢琴手可以弹钢琴,画家可以来一张素描,魔术师可以表演简单的魔术……可小说家大致可以说一无所能。”
“但是,不至于不会让人欣赏到——喏——某种艺术光环那样的东西吧?”
“艺术光环?”淳平问。
“就是普通人求之不得的闪闪发光的……”
“每天早上刮须的时候都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可一次也没发现那玩意儿。”
她温馨地一笑:“写哪个种类的小说?”
“常被人这么问,但说明种类有些难度,因为不能纳入特定的类别……”
她用手指抚摸着jī尾酒的杯口:“那么就是说,似乎是所谓纯文学那样的东西了?”
“或许。其中可以让人感觉出‘不幸的信’那样的味道。”
她再次笑道:“对了,我有可能听过您的名字吗?”
“您看文学杂志?”
她轻微而果断地摇头。
“那么,我想不会。因为在世间完全是无名鼠辈。”淳平说。
“入选过芥川奖提名吗?”
“五年间四回。”
“但没得到?”
他只是微笑不语。她也没有征得同意,径自在他旁边的凳子坐下,啜了一口杯里剩的jī尾酒。
“那有什么。奖那玩意儿说到底不就是圈内人的运作么!”她说。
“实际得到之人如果这么明确说的话,恐怕还有说服力。”
她报出自己的姓名:贵理惠。
“有点像弥撒曲的一节。”淳平说。
看上去,她个头好像比淳平高出两三厘米,头发剪得很短,肤色晒的甚是完美,脑形无可挑剔。穿一件浅绿色麻质外套,一条及膝长的喇叭裙。外套袖子挽到臂肘,里面是式样简洁的棉布衫,领口别一个绿松石色胸针,胸部不大也不小。衣着潇洒得体,同时又贯以鲜明的个人方针。嘴唇丰满,每当说完什么就一松一收的。因此,大凡有关她的东西看起来都奇异地栩栩如生、清新亮丽。宽额头,想事的时候横向聚起三条皱纹,想必皱纹倏一下子消失。
淳平发觉自己被她吸引住了。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漫然而又执拗地撩拨着他的心。得到肾上腺素的心脏奏出低音,像在悄悄输送信号。淳平突然感到口渴,向从身旁经过的男服务生要了法国矿泉水。这个女人对自己是有意义的对象吗?他一如往常地思考起来。莫非是所剩两人中的一人?第二个好球?该放过还是该击打呢?
“从小想当作家?”贵理惠问。
“是啊。或者不如说没想过当其他什么,想不出别的选项。”
“总之梦想成真啰?”
“怎么说好呢,我是想成为优秀作家的,”淳平摊开双手,比划出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间,“但到那里有相当长的距离。”
“任何人都有出发点。来日方长对吧?不可能刚开始就得到完美的东西。”她说,“你今年多大?”
于是两人互报了年龄。看样子她对自己年长这点丝毫不以为意。淳平也不介意。总的说来,较之年轻姑娘,他更喜欢成熟女xing,而且多数qíng况下,分手的时候对方年长也更好办些。
“做社么工作?”淳平问。
贵理惠嘴唇闭成一条直线,这才现出认真的神qíng:“那么,我像是做什么工作的?”
淳平摇晃酒杯,让红葡萄酒转了一圈。“提示呢?”
“无提示。怕是很难吧?不过,观察、判断是你的工作对吧?”
“那不对。观察、观察、再观察,判断尽可能推后——这才是小说家的正确做法。”
“言之有理。”她说,“那,观察、观察、再观察,再进行想像——这同你的职业伦理不相抵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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