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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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那您将继续按照现在的方式写作了?

  答:是。

  问:没有犹豫过?

  答:也不能说一点没有。问题是你必须面临这样一个选择:或者“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或者“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说”。如果是年轻人,我倒想劝他不必太执著,不妨随随大流,但我己经是上年纪的人了。过去耽误不少,现在时日不多,最后的岁月不留给自己,留给谁?那就还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叹道四去吧!

  四做人比写作更重要

  问:听了您上面的回答,觉得您是一个很有个xing的人。那么,您的写作和您的个xing有没有关系呢?

  答:应该说是有关系的。我提倡的,就是个xing化研究和个xing化写作。所谓“个xing化研究和个xing化写作”,也就是按照自己的真xingqíng来研究和写作。我在《书生意气》一文中说过这样的话:一本书,如果不是用真xingqíng写的,就不是好书,甚至不能叫书,不配叫书,顶多只能叫做“伪书”。我可不愿意写什么“伪书”。

  问:看来,您也是一个xingqíng中人。

  答:但愿如此。书生意气么!没有意气,就不是书生了?

  问:但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的书生都能保持意气,按照真xingqíng来研究和写作呀?

  答:的确如此。这是很可悲的。

  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答: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只想谈谈个人的原因。王朔批评余秋雨说:他这个人活着比写作更重要。其实很多人也这样。但在我看来,就连写作都不是最重要的。

  问:您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做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作固然应该比活着重要,但做人却比写作还更重要。一个人,如果连人都做不好,我很怀疑他能做好学问做好文章。

  问:那么您认为应该怎样做人?

  答:做人包括两个方而的问题:“做什么样的人”和“怎样做人”。这两个问题其实是有关联的。比如你想做一个虚伪的人,自然是虚qíng假意地去做;想做一个认真的人,自然是认认真真地去做。如果想做一个xingqíng中人,那就只能按照自己的真xingqíng去做。这样的人写起文章来,也一定是真xingqíng的。

  问:您认为自己做得怎么样?

  答:也不怎么样。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多事qíng,并不能当真由着自己的xingqíng去做。在现实生活中,我其实是一个很拘谨的人,条条框框很多。所剩无几的一点真xingqíng,大约只能保留在我的著作中。

  五从知青到教授

  问:易先生,刚才您谈到个xing问题,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个xing是怎样形成的?

  是天生的呢,还是与生活经历有关?

  答:两方面原因都有吧。

  问:那么您的个xing、还有您风格的形成,也和您的生活经历有关了?

  答:是这样。

  问:那么,您能简单谈谈您的生活经历和读书治学的道路吗?

  答:简单的说,比较复杂(笑)。我当过知青,而且,还是“资深”的,195年就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边缘的一个军垦农场当农工,体面的说法叫“军垦战士”。

  问:有点像现在的打工仔、外来妹?

  答:有点像,又不一样。他们代表着中国社会历史的一次重大变革,我们可不代表什么,尽管那时我们的口气比他们大得多,是要去“解放全人类”的(笑)。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不要说解放不了全人类,就连解放自己,也大成问题。

  问:那您是怎么“解放”自己的?

  答:先是碰上了一次招工的机会,被招到乌鲁木齐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子弟学校当中学老师。那时不像现在,可以随便“跳槽”。我从农场到工厂,差不多是逃出去的,其qíng节完全可以写一篇《胜利大逃亡》的小说。

  问:后来呢?

  答:就得感谢邓小平了。1978年,恢复了研究生招生(恢复本科生招生是在

  1977年)。我以同等学力考取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毕业以后又留校任教。

  留校也不容易。因为按照当时的政策得“哪来哪去”。但当时的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说“人才难得”,坚持要留下来,为此还惊动了当时的教育部长蒋南翔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王恩茂。最后是教育部专门为我的毕业分配下了一个文件。刘道玉是一个非常爱惜人才的校长。这样的校长现在是很难得了。顺便说一句,恢复高考的建议最早也是由时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的刘道玉提出的,后来由小平同志拍了板。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我都要感谢刘校长。他被免去武汉大学校长职务四年后,我到了厦门大学。

  六任何经历都是财富

  问:现在我们知道您是一个经历坎坷的人。我想知道的是,这些经历对您有好处吗?

  答:有。任何经历都是财富。比方说,我就比许多大学教授更懂得民间的疾苦和底层的黑暗。因为我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过,和曾经劳改、劳教过的人一起劳动(他们当中不少是冤假错案),gān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亲历种种迫害和摧残,也亲历种种迂回曲折的抗争。正是在那个曾经被诗意地描绘过的地方,我知道了生活不是诗。

  问:难怪您对社会生活和人xing弱点的观察那么冷峻透彻,入骨三分。

  答:也就是心里比较明白而已。俗话说,吃一亏,长一智。亏吃多了,人也就学乖了。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乖巧的人。将来大约也不是。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这就注定以后还要吃亏。那就吃吧,无非又增加一些经历或者说财富而已。

  问:难道要成为一个作家,就一定得受苦受难吗?

  答:话当然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未免太残酷了。但一个人太一帆风顺并不好,吃点苦头也未必是坏事。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尤其如此。伟大的艺术品背后,总是横卧着人类亘古的苦难;而自己没有亲历过苦难的人,也实在难得有那份博大深沉的悲悯qíng怀。他们多半只能写些甜糯娇嗲的矫qíng之作,招摇撞骗一时而已。

  问:那么,是不是经历越丰富越好?

  答:丰富一点当然好,单纯也无妨,关键在于善于体验和观察。对于一个真正的画家来说,一片绿叶也会有丰富的色彩层次。但如果有条件,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老是呆在一个地方。连感觉都要麻痹了。

  问:听了您的讲话,我很受鼓舞。我当然没有您那么坎坷的经历,但现在也挺不顺的。我做的工作,不是我想做的,又换不了,呆在单位里度日如年,就像坐牢一样,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答:李敖有一句话,叫做“天底下没有白坐的牢”。他说这句话,当然是为了和国民党算账。意思是你让我坐了牢,你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哪有白让你关上几年的道理?但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理解:我既然被迫坐了牢,那就不能白坐,得坐出点名堂来。你想,坐牢己是不仁,白坐岂不更亏?那么怎样才算不白坐?就是要把它看做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一次难得的机会。这样,不但天底下没有白坐的牢,也没有白吃的苦,白受的挫折和打击。所有这些,都将成为我们的财富。存放的时间越长,利息也就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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