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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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逮捕。面对威胁利诱,顾准不惜以绝食相抗争,打死不开口,使张闻天、孙冶方、骆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宝三、李云等人和各个时期的熟人无一受到政治牵连,自己却因“态度特别恶劣”而罪加一等,成为“极右派”。

  顾准为捍卫人格尊严和保护他人吃了不少苦头,却也赢得了相当多的尊敬和他共过事尤其是共过患难的人,都公认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也是可以以生死相托的正派人。因为顾准对朋友不但忠诚信任,而民体贴入微。老战友陈易因为议论毛泽东和江青而被打成“反革命”,顾准不顾自己身处逆境,常常去看望他,却不让他来看自己。顾准对他说,我是死老虎,名分已定,你还没有结案,别让他们找到岔子,陈易说话嗓门大,顾准怕他祸从口出,陪他散步时总是挑僻静处走。1974年

  12月

  2日

  23时,顾准的生命已细若游丝,却

  惦记着守护在旁的弟子吴敬琏,要他“打开行军chuáng休息”。谁都没有想到,顾准拼死挣扎讲出的这句话,竟是他的“最后遗言”。

  人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顾准的侠义赢得了敬重,顾准的真心换来了友qíng。顾准临终前,守护在他身边的,正是这些以心换心的朋友。双目几近失明的学部委员(即院士)骆耕漠,拄着拐杖,顶着寒风,四处奔走央告,八方辗转求人,终于让顾准住进医院,获得名医(其间亦多亏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杨纯和铁道兵某兵团政委张崇文的侠肝义胆)。年过六旬的林里夫,不顾自己头上有帽子,身上有重病,坚持每天由他为主护理顾准,做饭、喂药、倒便,一手包下。林里夫和陈易还把自己的女儿也喊到医院来帮忙。挚友张纯音,弟子吴敬琏,更是一有时间就守在chuáng前。在最后的岁月里,有如此之多的友qíng,顾准真是“痛并快乐着”。

  的确,顾准是不幸的。直到含冤去世,都没能见上子女一面,也没能见到睽违十载的老母亲。那时,他的慈母就住在公安部大院,和顾准的住处只有一街之隔,却彼此望穿双眼不能一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年月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顾准,只能孤身一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蜷缩着身体舔食自己的鲜血、泪水和耻rǔ。

  顾准又是幸运的,他有那么多关心他爱护他的好人。在他两次落难之后,是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两次收留了他。这实在是顾准不幸中之万幸。经济所是一个人才荟萃的地方。张闻天、孙冶方、骆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宝三,还有年轻的张纯音、吴敬琏,皆为一时之选。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正直正派重感qíng的人。

  这就造成了一个奇迹:当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比láng与láng的关系还不如时(láng不吃同类),顾准的周围却散发着人间的温暖。没有这温暖,顾准活不下来,也不可能留下那么丰富的思想遗产。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说:“人活着不仅需要使自己温饱,还需要jīng神养分,而友qíng就是其中的一种。”也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说,顾准能获得如此之多的友qíng,“证明中国有些人纵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仍旧良心未泯,他们心中那朵正义的火焰始终在燃烧”(《<顾准全传)序》)。是啊,没有良知、良心、正义感,就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友qíng,更不会有知识者和思想者的友qíng。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固然重要,人品就更重要。顾准的幸运,就在于他遇到的人,不但学问好,而且人品好。在这些人看来,他们在顾准危难之时伸出的援手,不过是一个正派人该做的事,是应当应分的。正如事隔多年以后骆耕漠接受采访时淡淡地说的:“做人嘛,应该这样。

  ”

  做人,才是最根本的啊!

  这里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张纯音和林里夫。林里夫是顾准的老朋友,落难则比顾准还早。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他被康生诬为“内jian”,打得植物神经紊乱。从上海奔赴延安的顾准却不避嫌疑,常常请他喝酒。喝酒时,顾准开玩笑说,林里夫是个受惠必报的人;林里夫则激动地说,顾准是个值得一辈子深jiāo的朋友。

  事实证明他们都没有看错人。更为难得的是,林里夫和顾准并非观点相同之人。

  他们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都有很大分歧。而且,林里夫因为受旧疾植物神经紊乱的影响,“文革”中在顾准那里作客时不免出言不逊,甚至qíng绪偏激地叱责顾准,顾准对他却仁义如初,而林里夫也在顾准病重时证明了自己的正直、友爱和敦厚,证明了他也是值得深jiāo一辈子的朋友。

  这就是“道不同而相知相契”了。这是极为难得的友谊。中国人的jiāo友之道,要么是不问是非只问亲疏,要么是死守门户党同伐异,学术的论争弄不好就变成人身攻击,学派之间壁垒森严,不是互相攻击,就是老死不相往来,观点相左而高谊如故的极少。然而,心灵的契合其实比观点的相同更难得,人品的同气相求也比思想的同声相应更重要。因为我们可以不思考,也可以不做事,但我们却必须做人。

  当然,如果心灵和思想都相契合,气质和品位都相一致,那就更难得了。顾准和张纯音就是这样的朋友。张纯音是个心地善良又侠肝义胆的知识女xing。她的父亲是早期享受“庚款”资助留学美国的学人,母亲是胡适和李大钊的亲炙弟子,外祖父则是和钱穆齐名的国学大师。有着非凡家教的张纯音,从青年时代起就具有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不同凡响的独到见解,从不苟同俗见,随波逐流。唯其如此,她才能在顾准被泼满污水的身上,发现闪光的东西,甚至一见如故。顾准逝世后,张纯音深qíng地缅怀说:“我还记得,在经济所第一次见到顾准,他便笑着说:你就是张纯音吧?他的灵魂是睿智的!”张纯音和顾准,几乎天然地有着心灵的默契。

  于是,张纯音便成了顾准晚年的唯一位异xing知己;因为是知己,因此能理解顾准的思想,并支持和帮助他把这些思想整理出来,这是汪璧做不到的。因为是女xing,因此能给予顾准体贴人微的关心和爱护,给予顾准不是亲qíng却胜似亲qíng的友爱,这又是骆耕漠、林里夫、陈易、吴敬琏他们做不到的。受难的顾准能有张纯音,是最值得欣慰的事。从

  1971年到

  1974年,和顾准长谈千余小时,帮他

  梳理思想、权衡轻重、分析问题并提出建议的,是张纯音;在gān校让女儿给被监管的顾准悄悄送钱送奶粉送东西,陪顾准散步谈心解闷的,是张纯音;顾准病重时,一直守在chuáng前亲侍汤药的,是张纯音;顾准去世后悲痛得大病一场以致于几乎不能行走的,也是张纯音。鲁迅先生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顾准有张纯音这样的知己,实在是不枉此生了。何况他还有那么多的知心明友,还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能够理解他的后辈学人和读者,那么,顾准还会死不瞑目吗?

  不,他的灵魂可以安息了。

  (本文所引之史料,均见于高建国《顾准全传争》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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