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要想有思想的独立,必先有人格的独立;而要想有人格的独立,又必先有经济的独立。大家都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鲁迅先生能够“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原因之一恐怕就在于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这才能坚持思想言论的独立自由。问题是,鲁迅先生可以靠稿费版税养活自己,又有多少学人能靠学术研究获得经济上的独立。自由思想,独立jīng神,真是谈何容易。还是陈寅恪自己说得好:“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
七最是文人不自由
文人不自由,学人更不自由。
学人为什么就更不自由呢!因为文人可以只发牢骚而学人总要做事做学问。
要做事做学问,就要有条件;而如果你非要坚持什么“自由思想,独立jīng神”,这些条件便很可能与你无缘。正如夏中义所说:“事qíng很明白,当你不思依傍权力,则权力所支配的种种恩惠也就不再赐你,而其制控的诸多不便或不幸倒可能如鬼魂缠你。
”(《九谒先哲书》)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缘》,郭沫若可以尽阅当时所能看到的珍贵资料,包括北京图书馆馆藏、郑振铎捐赠的“海内孤本”,陈寅恪就看不到。他只能凭记忆搜索,请助手查找,最兴师动众的也不过是靠“私谊”
请外地的学生帮忙,条件差到哪里去了?郭沫若可以在全国学术界众所瞩目的《光明日报》上以“排pào”的方式发表一连串文章,陈寅恪却只能以“偷渡”的方式,由章上钊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带出境外刊行,事后还要被追查,境遇之悬殊又何以道里计?结果,尽管郭沫若是在
1960年经人介绍读了陈寅恪的著作后,
才心血来cháo要研究这个课题的,却能迅速地使之成为国内学术研究的热点,而陈寅恪的《论再生缘》虽然早在
1954年便已完稿,却只能如陆游所咏之梅花,“释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根本无人问津。
这可真是天壤之别。有权,就是比没权好哇!所谓“权”,并不等于或只是政治权力,也包括学术权力。它可能是一种行政权力,也可能只是一种话语权力。
比如能批给你一大笔科研经费,为你调查研究、收集资料大开方便之门,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等等,运用的是行政权力;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则是在运用话语权力了。话语权力也很厉害呢!它能决定一个人在学术界混得怎么样,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来,甚至混不混得下去,同样堪称“生杀予夺”。君不见,多少有着真才实学的人默默无闻,多少有着真知灼见的著作埋没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甚至狗屁不通的东西却被捧上了天,就因为后者掌握了话语权力而前者没有么!
行政权力与职位有关,话语权力与地位有关,但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两者之间往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葛和猫匿。长期以来,中国的学术活动尤其是学术评价(评奖、评职称、批课题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体制下运作。而且,随着所谓“量化管理”的推行,学术的体制化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体制是不由分说的。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体制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谁和体制作对,哪怕脱离休制,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
这里面也没有什么世道公不公的问题。世道从来就不是为少数坚持“自由思想,独立jīng神”的人设立的。它只为那些愿意“入时合流”的人设立,也只为他们服务,给他们好处。你既然不愿意,那就别到我这里讨什么“公道”。在这一点上,它只问“是否”(纳入体制),不问“亲疏”(血缘jiāoqíng),因此不是“不公”,而是很“公”。
所以,你不能和体制对着gān。你得自觉地纳人体制,在体制规定的轨道上运行。比方说,你得先去读个学位。而且,光有硕士学位还不行,还得有博土学位。
然后,你得去评职称,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当了教授也还不行,现在教授也分等呢!比如“博学”(博士生导师),据说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不然那些“博导”们为什么会把这头衔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标留在西服袖口上一样?不过现在“博导”也如过江之鲫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所以你还得去争取别的头衔,比如能够决定别人能否升职、得奖、当博导的评审委员。总之,你得去当学术界的“大佬”。到那时,你就“牛”了,你写的书再破也能出版,你写的论文再臭也能发表,你随便申请一个什么鸟课题都会批准,有着花不完的钱。你将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讲学做报告或者参加评审会,放的每一个屁都很香,看着谁不顺眼就把他给灭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后
那样:“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
”
这确实很有诱惑力。当然,为此你得先做一点点事qíng。比方说,你得想方设法每年都发表点论文。其中所谓“权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是有定数的。你得想方设法去获奖。其中“省部级”多少,“国家级”多少,也是有定数。还得去申请课题。这些课题是哪一级的,有多少钱,在评定你是否能当教授、当博导,是否能获得重要岗位津贴时都将起到决定xing的作用。最后,你还要填许多表:评职称要填表,报课题要填表,申请博士点、重点学科,申请博士生导师、重要岗位津贴也都要填表。这些表几乎每年都要填,而且要填一辈子。
还有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当你申请这个申请那个时,必须投其所好,不能由着自己的xing子来。比如申请课题,那是有“指南”的。你想做的不一定在“指南”里,在“指南”里的你又不一定想做。但能不能申请到课题,却是你能不能升教授、当博导、成为学术界“大佬”的先决条件。所以你只能放下手中想做的题目,去做你不想做的事qíng。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相反,你还得挖空心思去对号入座。
请注意,以上所说,只是按照制度规定必须去做的事qíng,尚不包括诸如此类的“诗外功夫”和“画外功夫”。经常到领导和前辈那里“走动走动”,请学术权威和社会名流题写书名或作序,邀齐了哥们儿姐们儿来chuīchuī拍拍等等。还请注意,上述过程有可能是漫长的,没完没了的。因为即便你当上了什么,还会有更高一级的什么等着你去当。何况在你争取当什么的时候已欠下了一大笔人qíng债要还。
于是,当你把这一切都打点停当,踌躇满志准备gān点自己想gān的事qíng时,恐怕就会发现你——其实已经不是自己了。
那时候,还说什么“自由思想,独立jīng神”呢?
八豁出去,就能了
其实,有些事,也不过就是“一念之差”。就说前面那些东西吧,当真想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学术地位吗,不就是话语权力吗,不就是科研经费吗,不就是岗位津贴吗?不就是当教授当博导,吃香的喝辣的,坐飞机住宾馆,在主席台前排就坐,放个屁都有人鼓掌吗?我们能不能不要?不要,你可就管不了我啦!平时我们总说豁出去了,豁出去了,也就是说,豁出去,就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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