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道:“郑某此案,本不是能救得了的。郑国命贱,固一死而已,倒是叫先生费心受累,郑国感激在心,恨无以为报。”
李斯道:“郑兄且慢感激李斯。李斯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要遭到郑兄记恨的。”郑国神qíng迷惑,不解其意。李斯又道:“郑兄可知道,这些被宗室遗漏的不利于郑兄的条款,正是我们的机会所在。”听到这里,郑国不仅迷惑,而且迷糊了。李斯再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郑兄此案的判决结果是,郑兄行枭首之刑,全家流放蜀地。而李斯一旦抛出这些新发现的不利于郑兄的条款,足以令郑兄车裂,诛灭三族。所谓兵行险着,李斯打算以量刑过轻为名,提请重审此案,要求改判此案为车裂郑兄,诛灭三族。”
郑国骇然道:“先生不是在说笑吧?”
李斯道:“唯有主张加重郑兄刑罚,方可令宗室同意重审此案。既然重审此案,依照秦律,便当召集杂治(即会审),由大王亲自主持。郑兄请放心,只要能召集杂治,李斯便有信心挽回此案,救出郑兄。”
郑国已是抱定必死之心,现在李斯忽然说可以救他活命,条件便是要拿他全家的xing命来冒险,这是郑国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的。郑国无奈地看着李斯,但见李斯面容冷峻,神态坚定而自信,仿佛世间一切无不在他cao控之下。郑国悲哀地想到,他和李斯终究不是同一路人。他是一个小水利工程师,只通治水之术,而李斯则是当朝显贵,手掌治人大权。两个人看待问题的角度怎么可能相同!郑国虽然不懂政治,也知道李斯之所以救他,很大部分存有政治上的考虑。郑国并不想卷入政治这种复杂的游戏,更不愿意拿他全家的xing命来陪李斯玩这场游戏。他全家的xing命对李斯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攫取更高利益的工具吗?正如阿尔·帕西诺在影片《qíng枭的黎明》(Calito's Way)中感叹的那样:qíng义杀人比子弹更快(Favor is gonna kill u,faster than a bullet)。李斯真的是他朋友吗?李斯真的是来报恩的吗?还是只不过以朋友之名,以报恩之名,硬将他拖入这场他根本无意参与的赌博?
李斯知道,任何人面对郑国这样的qíng形,都免不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绝无可能一口应承,于是道:“事到如今,郑兄必须相信李斯。只要能召集杂治,我们就一定能够成功。”
郑国嚷道:“怎么成功?郑国之罪,连秦王都默认了的。先生纵是才高天下,也决计推翻不来。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我宁愿独死,至少全家还可活命。”
李斯劝道:“郑兄好生思量。如果你能活着出去,完成关中水渠,你造福的就将是数十万家庭,上百万人丁。你将成为影响历史进程的巨人,你将遗泽后世、名垂青史。为了这些,难道还不值得冒一次险?无论如何,请给李斯一个救你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郑国只是哭,道:“先生,你就让我死了吧,我只求一死而已,不要将我的家人也牵扯进来。”
蒙恬在一旁斥郑国道:“汝今日一死,不值鸿毛。汝之妻儿,流放蜀地,没而为奴,有如糙木之卑,虽苟活又有何益?宁其如此,何不如先生所言,奋而一搏,纵然不成,也如白虹贯日,平添世间豪气!七尺男儿,当断而不敢断,奈何徒作妇人之哭!”
李斯责备蒙恬道:“小子不得乱语。他只不过是一个承受了巨大压力的普通人,你能指望他有多坚qiáng?”
郑国只是哭:“先生,你也有家人的啊,求求你让我一个人死了算吧,我不想害全家人陪我一起死,我不想啊。”
蒙恬道:“郑国你可知道,冒险的不止你一人,先生为了救你,也是冒了奇险的。”的确,在这场冒险中,李斯也赌上了他的仕途。他作为新任廷尉,如果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便以失败告终,他必将颜面无存,嬴政也将不再视他为法学上的权威,加以倚重。廷尉的位子怕是还没坐热,就得换人了。
郑国还是哭,不愿松口。李斯道:“郑兄,这事怕是由不得你了,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入骨,但不久以后,你必将活着来感谢我。”
郑国无可奈何,只能接受李斯的安排或摆布。他双手颤抖,写下乞鞫状(为了防止或纠正错判,秦律规定,当事人对判决结果不服,可以要求复审,称为乞鞫),jiāo给李斯,然后面朝墙壁,再也不肯回头。
【4.杂治之前】
做通了郑国的思想工作,拿到了郑国的乞鞫状,郑国营救路线图只能算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在继续我们的叙述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秦国司法体系的运转qíng况。
秦国的最高常设司法机关名为廷尉,其长官亦被称作廷尉,即李斯目前所担任的官职。廷尉的主要职责有两个:一是负责审理秦王jiāo办的案件;二是负责审办各地移送上报的案件,或审核平决各郡的重大疑难案件。由此可以看出,廷尉亲自审案的时候不会太多。在通常qíng况下,案件大都由当地地方政府自行审理判决。只有当遇到死刑或重大疑难案件时,这才须上报廷尉,由廷尉作出最终的审核裁决。当然,我们也不难理解,虽然廷尉是秦国名义上的最高司法机关,但最高审判权和最终裁决权始终还是掌握在秦王嬴政手中。遇到特别重大的案件,比如嫪毐谋反一案,嬴政便跳过廷尉这一级机构,直接指派时任客卿的李斯主审,并自始至终亲自监控。
在秦国,根据诉讼主体的不同,可以将案子分为两类:一类叫作官纠,即由国家官吏代表官府对犯罪者提起控告诉讼,类似现代的公诉;另一类叫作民告,即由当事人直接向官府控告呈诉,类似现代的自诉。具体到郑国的案子,则是由咸阳地方政府提起公诉。而按照秦国的传统,地方政府不另设专门的司法机构,行政机关与司法职能合而为一,地方行政长官兼理司法。因此,郑国一案的主审官,便是咸阳的最高行政长官——内史腾。
所以,营救郑国路线图的第二个步骤,便是要找内史腾办理案件移jiāo,将郑国一案从内史转到廷尉,从地方政府移jiāo到朝廷。
内史腾见李斯来访,忙笑脸相迎,口中说道:“原来是客卿大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李斯还礼道:“蒙大王不弃,授李斯为廷尉,内史怕是一时忘了吧,哈哈。”李斯做了七年客卿,内史腾也叫了他七年的客卿大人,早习惯了,也难怪一时改不过口来。内史腾尴尬笑道:“对,对,廷尉大人,恭喜大人高升。”
李斯时间紧迫,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内史腾听完,神qíng颇显怪异。
内史相当于咸阳市长,权力固然显赫,但同时也是一个容易受气的职位,不好当得很。理论上,咸阳地界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无不在内史腾的管辖之下。然而,咸阳是都城,聚集了秦国政坛所有的高官,且不用说嬴政了,单论三公九卿,都是他惹不起的主,动不动就要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给他下绊添堵。这不,他虽然是郑国一案的主审官,但在整个审理过程中,却无不是照着宗室的意思在办。他本以为郑国的案子算是结了,明儿个往刑场上一送,头那么一砍,脑袋往城门上那么一挂,得,齐活。而在宗室那边,他也可以因此落个人qíng讨个好什么的。谁知道,斜刺里突然杀出个李斯来,要找他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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