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斯的横空杀出,内史腾无疑是反感的,打心眼里抗拒,不肯jiāo人。内史腾也在政坛历练了多年,知道李斯和宗室处于对立之势,郑国的案子,分明是李斯要和宗室角力,不关他什么事。他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置身事外,然而现实qíng况却又是,他不得不夹在当中。
如果不能两头都讨好,那至少也要做到两边都不得罪。于是内史腾问道:“廷尉要重审郑国之案?”李斯点点头。内史腾道:“廷尉可知……”说着却yù言又止。李斯了解内史腾的处境,于是道:“内史不必顾虑。内史依国法转jiāo郑国之案,李斯以国法重审郑国之案,谅旁人也无话可说。”
内史腾再问道:“以廷尉之见,郑国之案判错了吗?”李斯点点头。内史腾紧张起来:按秦国法律,一旦错判,他这个主审官便要承担相应的罪名和惩罚,而这些罪名和惩罚,宗室是不会出面为他揽下来的,他只能给宗室当一回替罪羊。内史腾小心地问道:“敢问错在何处?”李斯答道:“量刑过轻。”
内史腾心安了许多。错判有三种:凡判决案件量刑不当者,属“失刑”罪;故意重罪轻判或轻罪重判者,为“不直”罪;故意有罪不判或减轻案qíng,使罪犯逍遥法外者,为“纵囚”罪。李斯说他量刑过轻,则只会追究他的失刑之罪,罚钱了事,不至于影响仕途。内史腾于是将案件转jiāo李斯,同时心中也忍不住好奇:李斯终于要和宗室正面较量了,到底谁胜谁负,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谁胜谁负,必然会有一场好戏。
过了内史腾这一关,接下来便是要获得嬴政的批准。因为郑国之案一直由宗室经办,嬴政在决定之前,自然先来和宗室通气。
宗室听到李斯请求召集杂治,改判郑国车裂,诛其三族,也是吃了一惊,不知道李斯到底在弄什么花样。他们本来以为李斯和郑国是一伙的,会要求为郑国减刑。他们也正这么期待着,就等着李斯犯这个错误。郑国身为韩国间谍,危害秦国的国家利益,罪在必死。在这个大是大非的案子上,只要李斯胆敢要求为郑国减刑,他们报复的机会就来了,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扳倒李斯。
然而,李斯不但不要求为郑国减刑,反而要求对郑国施以更重的刑罚,这步棋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让他们看不大懂。难道,李斯是要通过车裂郑国,来抢他们宗室的功劳?又或者,李斯作为新任廷尉,要通过这个必胜的铁案来展示一下他的威风?
宗室吃不准李斯的用意,却又无奈于李斯的请求皆在廷尉的职责范围之内,也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况且,只要郑国还是死罪,无非多了轻重之分,便不算驳了他们宗室的面子。宗室没有表示异议,嬴政于是下诏:“应廷尉李斯之请,召集杂治,重审郑国之案。”
咸阳宫内,法庭舌战一触即发!
【5.物是人非】
营救郑国路线图终于来到了最后关头。杂治已然召集,成败在此一举。
李斯环顾宫殿,但见秦国政坛的重量级人物几乎到齐,数十位在寻常百姓看来遥不可及的高官显宦、王国jīng英共聚一殿之内,组成了qiáng大的陪审团阵容。
杂治为廷议的一种。秦国素有廷议的传统,每逢国家大事,必召集最高决策层,共同商议。官员们各抒己见,争执辩论,由秦王最终决断,某种程度上已有了民主集中制的雏形。
李斯自七年前拜为客卿,已是多次参与廷议。今天的杂治尚未开始,眼前这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却让李斯分外感慨。七年以来,旧官去,新官来,秦国政坛的当权者已换了好几茬。吕不韦当政之时,当权者几乎全是吕派;等到嫪毐崛起,半数以上都换成了嫪派;如今宗室见重,当权者又以秦人居多。只有嬴政始终安坐秦王宝座,而且变得更成熟、更威严、更凛然不可犯。
宫殿雄伟依旧,而那些曾在这宫殿之内指点江山、风云一时的权贵,如今安在?蔡泽、成蟜、樊於期、嫪毐、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吕不韦、茅焦诸人,李斯曾经的朋友或敌人,昔日同殿为臣,暗斗明争,现在却已是物故的物故,逃亡的逃亡,罢免的罢免,杀头的杀头,飘逝的飘逝,流放的流放。而谁又知道,数年之后,眼前这些志得意满的得势者,是否还有机会出现在这宫殿之内,继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七年了,在卿以上级别的大臣里,李斯是为数不多的保全者。七年了,他不仅屹立不倒,而且地位稳中有升。李斯经营仕途的秘诀自然让许多同僚倍加感兴趣。面对同僚的请教,李斯总是三缄其口,只有在两个儿子面前,才会偶尔谈及自己在仕途上的经验和教训。
在李斯看来,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功,固然有许多因素。譬如他的才华智慧,他的勤奋努力;譬如他的镇静和忍耐,不拘泥于一时得失。曾经有多次机会摆在他的眼前,只要他同意投靠吕不韦或者嫪毐,富贵权势唾手可得。但他忍住了。是的,他忍住了。他忍受着那些才华远不及他的攀附者爬到了他的头上。他抵住了诱惑,耐住了寂寞。然而,这些都只能算是谋事在人而已。成事最终在天,嬴政就是李斯的天。他让嬴政在少年时代就感觉到了他的一片赤诚忠心,嬴政欣赏他、信任他。嬴政也许并不会爱上他这个人,但一定会爱上他身上的利用价值。李斯要做的,首先是保值,然后是增值。
以前先后有吕不韦和嫪毐两大权臣在前面遮挡,低调的李斯并不引人注目。如今时转势移,嫪毐被车裂,吕不韦失势,李斯的角色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不再是客卿李斯,而是实权在握的廷尉,是外客集团的领袖。他不能再躲在别人身后,而是必须挺身而出,站在第一排,直面政坛的风云变幻。无论是福是祸,他都勇立cháo头,无可推诿。
权力之路有如河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斯深知他的地位并不稳定,甚至依然脆弱得很。没有人能保证逐客令不会再次重演。江湖未静,李斯就必须搏斗下去。他必须尽一切力量捍卫他的地位,不仅为了现在,更是为了未来。
未来,就在不远的未来,必将迎来一个空前乃至绝后的辉煌时代。收服六国,一统天下,将在嬴政身上变为现实。他必须让自己在这场伟大的统一之战进行时,始终站在嬴政的身边。可以预见,在统一之战中,将有无数值得期待的jīng彩,无数激动人心的大事件,无数血火悲欢,无数沉降动dàng。做一个旁观者远远不够,他要和嬴政一起,亲历其中,亲手推动,在时光之碑上刻下谁也抹不去的笔迹。人啊人,一生直如一晌,真的不长。那些不朽,那些传奇,那些可遇而不可求,如断桥上那颗闪亮的流星,如臂弯间那个花样的女子,一旦错过,下次再见,将是千年之后。心在常温之下破碎,纵然血流如注,也无人可医,无人可惜。
一想到这些,李斯禁不住热血沸腾。宦官登上高阶,扯着嗓子喊道:“大王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嬴政出场,众人行礼。嬴政坐定,扫视一番,将目光定在李斯身上:“廷尉,你可以开始了。”李斯恭敬地起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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