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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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治的大场面,李斯非但不怵,反而如鱼得水般兴奋。他本就是为大场面而生的人。今天的咸阳宫殿,便是他的表演场。在这个舞台上,他是主角。未来,在更大的舞台上,他依然要领衔主演,不容谁来和他抢戏。

  【6.终极审判】

  案件卷宗在那时的秦国被称为“爰书”,列席杂治的诸公人手一份,高高地堆在案头。在这数十位秦国政坛高官中间,大部分人虽说听过郑国一案,却并不了解。面前的爰书,有的会随手翻翻,有的根本就懒得看。他们大都认为,今天的杂治只是走走过场而已。郑国究竟是车裂还是枭首,就像鱼是红烧还是清蒸一样,在他们看来并无实质xing的区别。他们内心甚至暗暗责怪李斯多事,在一个区区水工的死法上如此大费周章,至于吗?有这时间,饮饮小酒,听听小曲,赏赏歌舞,戏戏美人,比啥不qiáng啊。然而,尽管他们认定今日杂治之无意义,但无奈碍于嬴政在场,嬴政都没有觉得无聊,他们也就不得不正襟危坐,摆出一脸庄重之色。

  李斯心知,虽然今天陪审团人数众多,但大都只是带了耳朵过来,他真正要对付的,便只有几位宗室重臣,尤其是两位相国——昌平君和昌文君。李斯凝神片刻,然后用他特有的宽厚音色说道:“郑国为韩国作间,来秦献修关中水渠之计,实yù罢劳我秦,息秦伐韩之意,其罪已载入爰书之中。”说完转向郑国,厉声问道,“郑国,汝可服罪?”

  郑国答道:“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李斯道:“汝只须回答是否服罪。”

  郑国倔qiáng地重复答道:“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这时,昌平君不耐烦地cha话道:“郑国为韩国作间,内史已详尽审过,证据确凿,不容辩驳。倘廷尉纠缠于此,徒然耽误大王和在座诸公的时间,本相以为不可。廷尉何以要推倒原判,改为车裂郑国,诛其三族,凭据何在?法理何在?此乃大王所愿闻也,亦在座诸公所愿闻也。请廷尉速速切入正题。”

  李斯正色道:“多谢相国提醒。臣之所以请求杂治,在于郑国其人虽微贱渺小,而其案却事关重大,不可不dòng幽烛微,全面深究,然后处之以法。臣观爰书之内,只记有郑国为间之始。至于郑国在修建关中水渠的十年之间,如何为韩谋利,如何祸秦殃民,爰书中却少有记载。诸君不妨试问,一个作间之人,其行为当是怎样?毫无疑问,必然借修建水渠之机,蓄意舍易就难,避近取远,拖延工期,消耗民力,加以骚扰地方,于水渠所经之处,肆意毁民宅,坏良田,增百姓之怨。如此种种行径,倘若舍而不究,则其罪不足以尽明,其恶不足以尽彰;倘若不究而杀,是为有罪不治,有恶不惩,则法力不足以尽穷,法威不足以尽显。”

  嬴政道:“廷尉言论虽好,只是关中路遥,来往取证费时费日。诸卿各有事务在身,不能久等。寡人既已召集杂治,今日必要结案。”

  李斯不慌不忙地说道:“臣请传唤人证。”

  郑国的案子,李斯既然已经以廷尉的身份接了下来,就绝不能失败。早在和蒙恬一起翻检法典之时,他便已派人远赴关中水渠,带回了重要的人证物证,以备今日之用。

  李斯传来的人证多为郑国的老部下。十年来,他们和郑国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友qíng深厚,非寻常能比,见郑国惨状,皆是伤感流涕。而在这些人证的口中,郑国不但不像个间谍,反而称得上是一个模范官吏,既jīng水利又懂管理;爱惜民夫,体恤下qíng;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怕危险,亲力亲为;起得比jī早,睡得比狗晚。总之,能用来夸赞官吏的溢美之词,他们一个也没落下。

  李斯每听完一人的证言,便摇头冷笑不止,吩咐拖出去,并讥讽道:“世上哪里有如此没有专业jīng神的间谍?显是伪证。”

  陪审诸人听了人证之言,也都来了兴致,感觉今日必将有一出好戏可看,没算白来。李斯明明是要加重郑国的刑罚,传来的证人其证言却又偏偏对郑国十分有利。李斯到底是愚蠢地搬来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别有深远的玄机?

  昌平君、昌文君见苗头不对:李斯分明是在诱导混淆,骗取陪审团对郑国的好感和同qíng,奔着为郑国减刑而去。二人jiāo换眼色,昌文君起而诘难道:“大jian如善,大伪如真,此正是郑国jian猾之处,非如此勤勉以掩众人耳目,其罪又何待今日才被发现?诸君不可不察。”

  李斯道:“相国明见,李斯佩服。”又问郑国道,“好你个郑国,不想你机心竟如此之深,幸得相国明察。汝可服罪?”

  郑国还是那句话:“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郑国之所以从头到尾只念叨这句,乃是出于李斯的授意。李斯叮嘱过他,甭管别人问他什么,只须拿这句作答即可。就算是问他贵庚几许,年入几何,婚房大小,downtown(市中心)还是远郊,Martini(马提尼,jī尾酒的一种)摇还是搅,又或者是问他曼玉还是子怡,学苏还是学米,纳什还是科比,《九歌》还是《夜曲》,他也要一律回答“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余下事宜,自有李斯为他代劳。

  昌平君冷笑道:“郑国为韩国作间早有定论,廷尉又何须一问再问?本相听闻廷尉和郑国曾有故jiāo,莫非想回护不成?”

  李斯答道:“相国言重了。李斯与郑国有旧不假,然李斯蒙大王错信,忝为廷尉,主掌刑辟,自知法之所在,毋论人qíng。想当年,郑国临去关中,曾对李斯说过,他必须贪污。当时李斯大惑不解,如今想来,不由得恍然,原来他是为韩国作间。由此可见,其人早有预谋,十年以来,所贪必然甚巨。今郑国已归案在审,家资籍没。臣请御史大夫公布查抄所得之郑国家产。”

  郑国身为关中水渠总指挥,统领着十多万民夫,支配着巨万的资金,只要稍微动一下下手脚,譬如虚报损耗,偷工减料,便可以轻松地绿肥红瘦,富得冒油。这样的诱惑,有几人能够抵挡?更何况是一个以破坏为己任的间谍!众人都支着耳朵,准备听到一个天文数字。然而,御史大夫隗状的报告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郑国的家产居然少得可怜,除了法定的俸禄,再无其他进项。

  趁众人意外之时,李斯再道:“纵观郑国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李斯不由得想到,如不是他作间在先,实在能称得上是忠正良臣。大秦举国官吏过万,如郑国这般特杰出者,不可多得也。”

  昌文君神色越发不快。宗室在逐客令上已经输给了李斯一次,倘若连郑国这样的铁案都再被李斯翻过来,宗室的威信恐怕将就此一落千丈。从开审到现在,李斯处处在将审判往为郑国减刑的路子上引,而且从众人的反应来看,李斯的策略已取得了相当的效果。今天的杂治还是尽早结束为妙,不能再让李斯表演下去。两害相权择其轻,宁愿李斯赢这场官司,也绝不能让他翻案。昌文君于是起身,对嬴政道:“礼者禁于已然之前,法者禁于已然之后。今郑国为韩国作间已成事实,没有假设,没有如果。臣以为无须再议,便依照廷尉所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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