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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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把胡适搬出来了!胡适算什么东西!”那时的左派人士们开始对他的历史进行调查,一心想搞清楚他年轻那会儿曾与胡适有何种关系,何种往来。

  他出示了一本胡适的文选向他们请教:胡适的书既然已经在国内解禁出版,公开引用几句胡适的话何罪之有?

  结果就更使对方们不肯善罢甘休。他们说书的内容有好有坏,有对有错,有进步有反动!解禁了胡适的书,并不意味着连胡适的一切思想言论也都成了金科玉律,可以当作正面的思想营养灌输给大学生们了……

  他们四处投信告他。

  他在日记中如此评述自己遭遇到的这一件事——看来在中国,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思想严密地包裹起来的好。或者,根本没有思想可言更好。因为,我觉得留给个人思想的自由空间只不过是一条夹缝啊。那么,除非思想本身是扁的。否则,它总归会显得“面目狰狞”。从夹缝中硬挤着生长出来的思想,看去不可能不是奇形怪状的……

  他犯起倔来。顶着压力拒不检讨,拒不认错。

  在这件事上,他当年的老校长不再“对不起”他了,而是“见义勇为”,像一位老斗士似的护着他。虽然后者此前一生不曾是过什么斗士。

  当年的老校长也四处写信,替他争鸣,替他不平。在信中,对于某些人,甚至连“党棍”之类的话都写上了……

  老校长某夜猝死于脑溢血。

  当追悼会结束了,连死者亲属也含悲离去以后,他才抢在尸体转移之前独自出现。

  他深鞠三躬,放下一束花,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丧失了这世上惟一颇能正确看待自己的人。此人赏识他、栽培他,也使他成了“右派”。好比家庭主妇由于很喜欢一只盘子,擦拭的时候太仔细了,反而失手摔裂了“它”。

  那时刻恩与怨交织心头,转身时心头却完全被一片感恩戴德之情所笼罩。

  他被免职了。

  “过渡时期”凝固在他的人生中了。

  指日可待的职位,因他人生的又一次下沉,化为泡影。

  他并不掌握一门专业足以开课授学,自然也没有资格参与职称评定,只有到图书馆去当了一名老图书管理员。

  三年后,他退休了。斯时已是九十年代。仍没职称,套了一个行政正处待遇。别人认为他应感到安慰,他自己则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了空前的悲哀。只有退休了的人,才会切身领教到那一种欲说还休的人生况味……

  一个退休之人,自然也就再没那么多会可参加,再没什么言可发了。

  然而他的名字,却在多次会议上,由别人之口提到着。因为中国发生了那场震惊世界的大事件,而其导火索首先是在大学里引燃的。于是许多人开始重估他三年前的言论,认为非但一点儿都不错,而且简直正确极了。简直有先见之明!大学生不勤奋于学业,搞的哪门子政治呢?倘三年前不批他,不免他的职,进而将他当成稀有动物保护一下,使他那种比胡适还明智的言论得以作为一种别样的声音合理合法地存在,并且合理合法地扩大其影响,后来大学里的情形是否会不太一样呢?

  当然,也只不过是一种重估,一种事后的推断。

  他得知别人如何发挥他三年前的观点引用他三年前的话,苦笑而已。

  不知怎么一来他这个人连些外国记者们也知道了,于是请求采访。

  反正已经退休了,他想谈点儿自己对于中国的真感觉了,爽然应允。

  结果他的名字居然在国外见了报,被称为当代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

  而我认识他,则是网络时代来临以后的事。我是从不上网的,至今没换笔。家中为儿子买电脑已近十年了,我只有在擦灰时才拿起过鼠标。对电脑显示器后面的种种热闹,我几乎一无所知,毫无兴趣。网络之对于我,即使化成美女,也诱惑不了我。我当然也听说过网上有些很无忌的言论。仅就我听说过的而言,不太谦虚地讲,我觉得还没有什么超出我的思想半径的内容,也没有什么超出了北京一名出租汽车司机的见解水平的思想。见解装在自己头脑里是一回事儿,贴到网上是另一回事儿。我承认网络之相对于中国,具有早期“海德公园”的意义。所以我对网络其实不是反感,只不过是拒绝罢了。

  某日家中来了一位友人,对我大谈网上政治,频频提到柳。

  我问柳是谁?

  友人故作愕异:怎么?你不知道?他可是网上大名鼎鼎的“新左派知识分子”呀!

  遂向我宣传柳在网上的种种言论。

  我听了半天,说那些言论一点儿也不新鲜啊。近二十年,中国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不是就没断了谈来谈去吗?

  友人就觉得我老了,对什么都不敏感了。而且,越变越寡味了。

  他说他要给我寄几篇柳的文章来,为了激活我的头脑。

  果然寄来了。都是从网上下载的。

  我认真拜读了,仍未读出有什么思想的高明之处,而且觉得文字很糙。从我这方面讲,近年对于思想有了别种认识。那就是——只有预见于现象之前的才算思想。滞后的只不过是思维。思维人人都会,从现实生活中到网上,人人都在整天进行着。然而思想,在中国,太少了。所以我有自知之明,已变得逃避思想二字惟恐不及,恐偏向思想使人生厌……

  友人又来了,怂恿我去拜见网上的“新左派知识分子”。

  我说,人家自己的文章里明明写着,人家只想做“自由知识分子”的呀!你们干吗非另封人家不可呢?

  友人说,那不管。网上有网上的封法。网上封谁是什么,谁不愿接受也不行。

  我脱口道:那么,网上真他妈的。

  拗不过友人,只好跟随其去。

  结果一见到柳,就喜欢上了他。他实在是一位又睿智又幽默的老人。可叹,像他那样一个人,只有退了休以后,才渐渐觉醒了基因里的本真性情。

  他说,电脑之对于他,如布娃娃之对于小女孩儿。说小女孩儿在父母面前,或取悦,或乞宠,或撕娇,或任性,那都是转着小心眼儿,有获得的企图的。而布娃娃却给予不了小女孩儿什么,所以她每对布娃娃才喃喃自语地说真话……

  谈到“新左派知识分子”之称号,他说,在网上他又不是那个称号了,是“新保守派知识分子”了。说网上是风云变幻的,一天刮左风,一天刮右风。在现实生活中感到失落的知识分子,或欲望难以得到满足的知识分子,才到网上去证明自己,膨胀自己。他说,当然,这一点主要体现于“网上政治家”和“网上思想家”们身上。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敲点键盘,调出一些与自己相关的内容并指给我们看:“瞧,这儿怎么说我的!瞧我又不是‘新保守派知识分子’了,是‘帮闲知识分子’了!再瞧这儿,咦,我怎么又成了‘温和的持不同政见主义者’了呢?真是乱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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