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的,人们对“我”的态度,与以前是那么的不一样了。变得极不自然了。仿佛竭力要将自己的虚伪成功地掩饰起来似的……
以前,每到周末,人们都会热情地邀请“我”参加报社一向的“派对”娱乐活动。
现在,两个周末过去了,“我”都没受到邀请——如果这还不是歧视,那什么才算歧视呢?
“我”由内疚由难过而生气了——倒莫如干脆打发“我”走!为什么要以如此虚伪的方式逼“我”自己离开呢?这不是既想达到目的又企图得善待试用者的美名吗?
“我”对当时决定试用自己的那一位部门主任,以及自己曾特别尊敬的报社同事们暗生嫌恶了。
都言虚伪是当代人之人性的通病,“我”算是深有体会了!
第三个周末,下班后,人们又都匆匆地结伴走了。
“派对”娱乐活动室就在顶层,人们当然是去尽情娱乐了呀!
只有“我”独自一人留在资料室发呆,继而落泪。
回家吗?
明天还照常来上班吗?
第53节:读的烙印(7)
或者明天自己主动要求结清工资,然后将报社上上下下骂一通,扬长而去?
“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一经决定,“我”又想,干吗还要等到明天呢?干吗不今天晚上就到顶层去,突然出现,趁人们皆愣之际,大骂人们的虚伪。趁人们被骂得呆若木鸡,转身便走有何不可?
难道虚伪是不该被骂的吗?!
不就是三个星期的工资吗?为了自己替自己出一口气,不要就是了呀!
于是“我”抹去泪,霍然站起,直奔电梯……
“我”一脚将娱乐活动室的门踢开了——人们对“我”的出现备感意外,确实的,都呆若木鸡;而“我”对眼前的情形也同样地备感意外,也同样地一时呆若木鸡……
“我”看到一位哑语教师,在教全报社的人哑语,包括主编和社长也在内……
部门主任走上前以温和的语调说:“大家都明白你目前这一份工作对你是多么的重要。每个人都愿帮你保住你的工作。三个周末以来都是这样。我曾经对你说过——社会应该留给你这么诚实的人一份适合你的工作。我的话当时也是代表报社代表大家的。对你,我们大家都没有改变态度……”
“我”环视同事们,大家都对“我”友善地微笑着……
还是那些熟悉了的面孔,还是那些见惯了的微笑……
却不再使“我”产生虚伪之感了。
还是那种关怀的目光,从老的和年轻的眼中望着“我”,似乎竟都包含着歉意,似乎每个人都在以目光默默地对“我”说:“原谅我们以前未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帮助你……”
曾使我感到幸运和幸福的一切内容,原来都没有变质。非但都没有变质,而且美好地温馨地连成一片令“我”感动不已的,看不见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的事物了……
“我”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我”站在门口,低着头,双手捂脸,孩子似的哭着哭着……
眼泪因被关怀而流……
也因对同事们的误解而流……
那一时刻“我”又感动又羞愧,于是人们渐渐聚向“我”的身旁……
五
还是冬季;还是雪花曼舞的傍晚;还是在人口不多的小城;事情还是与一家小小的首饰店有关……
它是比前边讲到的那家首饰店更小了。前边讲的那家首饰店,在经济大萧条的时代,起码还雇得起三位姑娘。这一家小首饰店的主人,却是谁都雇不起的……
他是三十二三岁的青年。未婚青年。他的家只剩他一个人了,父母早已过世了,姐姐远嫁到外地去了。小首饰店是父母传给他继承的。它算不上是一宗值得守护的财富,但是对他很重要,他靠它为生。
大萧条继续着。
他的小首饰店是越来越冷清了,他的经营是越来越惨淡了。
那是圣诞节的傍晚。
他寂寞地坐在柜台后看书,巴望有人光临他的小首饰店。已经五六天没人迈入他的小首饰店了。他既巴望着,也不多么的期待。在圣诞节的傍晚他坐在他的小首饰店里,纯粹是由于习惯。反正回到家里也是他一个人。也是一样的孤独和寂寞。几年以来的圣诞节或别的什么节日,他都是在他的小首饰店里度过的……
万一有人……
他只不过心存着一点点侥幸罢了。
如果不是经济大萧条的时代,节日里尤其是圣诞节,光临他的小首饰店的人还是不少的。
因为他店里的首饰大部分是特别廉价的。是适合底层的人们一向选择了作为礼物的。
经济大萧条的时代是注定要剥夺人们某种资格的。首先剥夺的是底层人在节日里相互赠礼的资格。对于底层人,这一资格在经济大萧条的时代成了奢侈之事……
青年的目光,不时离开书页望向窗外,并长长地忧郁地叹上一口气……
居然有人光临他的小首饰店了!
光临者是一位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一条旧的灰色的长围巾,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她的头,只露出正面的小脸儿。
少女的脸儿冻得通红。
第54节:读的烙印(8)
手也是。
只有老太婆才围她那种灰色的围巾。肯定的,在她临出家门时,疼爱她的祖母或外祖母将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了——青年这么想。
他放下书,起身说:“小姐,圣诞快乐!希望我能使你满意,您也能使我满意。”青年是高个子。
少女仰起脸望着他,庄重地回答:“先生,也祝您圣诞快乐!我想,我们一定都会满意的。”
她穿一件打了多处补丁的旧大衣。
她回答时,一只手朝她一边的大衣兜拍了一下。仿佛她是阔佬,那只大衣兜里揣着满满一袋金币似的。
青年的目光隔着柜台端详她,看见她穿一双靴腰很高的毡靴。毡靴也是旧的。显然地比她的脚要大得多。而大衣原先分明很长,是大姑娘们穿的无疑。谁替她将大衣的下裾剪去了,并且按照她的身材改缝过了吗?也是她的祖母或外祖母吗?
他得出了结论——少女来自一个贫寒家庭。
她使他联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而他刚才捧读的,正是一本安徒生的童话集。
青年忽然觉得自己对这少女特别地怜爱起来。觉得她脸上的表情那会儿纯洁得近乎圣洁。他决定,如果她想买的只不过是一只耳环,那么他将送给她。或仅象征性地收几枚小币……
少女为了看得仔细,上身伏在柜台上,脸几乎贴着玻璃了——她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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