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猜到了这一点,一边用抹布擦柜台的玻璃,一边怜爱地瞧着少女。其实柜台的玻璃很干净,可以说一尘不染。他还要擦,是因为觉得自己总该为小女孩做些什么才对。
“先生,请把这串颈链取出来。”
少女终于抬起头指着说。
“怎么……”
他不禁犹豫。
“我要买下它。”
少女的语气那么自信,仿佛她大衣兜里的钱,足以买下他店里的任何一件首饰。
“可是……”
青年一时不知自己想说的话究竟该如何说才好。
“可是这串颈链很贵?”
少女的目光盯在他脸上。
他点了点头。
那串颈链是他小首饰店里最贵的。它是他的压店之宝。另外所有首饰的价格加起来,也抵不上那一串颈链的价格。当然,富人们对它肯定是不屑一顾的。而穷人们却只有欣赏而已。所以它陈列在柜台里多年也没卖出去。有它,青年才觉得自己毕竟是一家小首饰店的店主。他经常这么想——倘若哪一天他要结婚了,它还没卖出去,那么他就不卖它了。他要在婚礼上亲手将它戴在自己新娘的颈上……
现在,他对自己说,他必须认真地对待面前的女孩了。
她感兴趣的可是他的压店之宝呀!
不料少女说:“我买得起它。”
少女说罢,从大衣兜里费劲地掏出一只小布袋儿。小布袋儿看去沉甸甸的,仿佛装的真是一袋金币。
少女解开小布袋儿,往柜台上兜底儿一倒,于是柜台上出现了一堆硬币。但不是金灿灿的金币,而是一堆收入低微的工人们在小酒馆里喝酒时,表示大方当小费的小币……
有几枚小币从柜台上滚落到了地上。少女弯腰一一捡起它们。由于她穿着高腰的毡靴,弯下腰很不容易。姿势像表演杂技似的。还有几枚小币滚到了柜台底下,她干脆趴在地上,将手臂伸到柜台底下去捡……
她重新站在他面前时,脸涨得通红。她将捡起的那几枚小币也放在柜台上,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庄严地望着青年,仿佛在问:“我用这么多钱还买不下你的颈链吗?”
青年的脸也涨得通红,他不由得躲闪她的目光。
他想说的话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全部小币,不足以买下那串颈链的一颗,不,半颗珠子。
他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小姐,其实这串颈链并不怎么好。我……我愿向您推荐一只别致的耳环……”
少女摇头道:“不。我不要买什么耳环。我要买这串颈链……”
“小姐,您的年龄,其实还没到非戴颈链不可的年龄……”
“先生,这我明白。我是要买了它当做圣诞礼物送给我的姐姐,给她一个惊喜……”
第55节:读的烙印(9)
“可是小姐,一般是姐姐送妹妹圣诞礼物的……”
“可是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姐姐啊!我可爱她了!我无论送给她多么贵重的礼物,都不能表达我对她的爱……”
于是少女娓娓地讲述起她的姐姐来……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将她抚养大的。她从三四岁起就体弱多病。没有姐姐像慈母照顾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她也许早就死了。姐姐为了她一直未嫁。姐姐为了抚养她,什么受人歧视的下等工作都做过了,就差没当侍酒女郎了。但为了给她治病,已卖过两次血了……
青年的表情渐渐肃穆。
女孩儿的话使他想起了他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对他却一点儿都不好。出嫁后还回来与他争夺这小首饰店的继承权。那一年他才十九岁呀!他的姐姐伤透了他的心……
“先生,您明白我的想法了吗?”女孩儿噙着泪问。
他低声回答:“小姐,我完全理解。”
“那么,请数一下我的钱吧。我相信您会把多余的钱如数退给我的……”
青年望着那堆小币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开始数……
“小姐,这是您多余的钱,请收好。”
他居然还退给了少女几枚小币。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他又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将颈链放入它的盒子里,认认真真地包装好。
“小姐,现在,它归你了。”
“先生,谢谢。”
“尊敬的小姐,外面路滑,请走好。”
他绕出柜台,替她开门。仿佛她是慷慨的贵妇,已使他大赚了一笔似的。
望着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远,他才关上他的店门。
失去了压店之宝,他顿觉他的小店变得空空荡荡不存一物似的。
他散漫的目光落在书上,不禁地在心里这么说:“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于你的童话我才变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那一时刻,圣诞之夜的第一遍钟声响了……
第二天,小首饰店关门。
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带着他爱读的《安徒生童话集》……
三年后,他又回到了小城。
圣诞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饰店里,静静地读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话集……
教堂敲响了入夜的第一遍钟声时,店门开了——进来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岁的女郎……
女郎说:“先生,三年来我和妹妹经常盼着您回到这座小城,像盼我们的亲人一样。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将颈链还给您了……”
长大了三岁的少女说:“先生,那我也还是要感谢您。因为您的颈链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对我是像母亲一样重要的……”
青年顿时热泪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爱,不是就很奇怪了吗?
……
以上五则,皆真人真事,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是的。从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时代,他们曾像维生素保健人的身体一样营养过我的心。第四则的阅读时间稍近些。大约在七十年代末。那时我快三十岁了。“文革”结束才两三年,中国的伤痕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给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们中国人羞耻的方面,乃是以许许多多同胞的命运的伤痕来体现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见惯的。“文革”即使没能彻底摧毁我对人性善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极大程度上开始怀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为人的法则。事实上经历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觉人性善之脆弱,之暧昧,之不怎么可靠了。我已经就快变成一个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并且不得不准备硬了心肠体会我所生逢的中国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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