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已经预备好了,现成的。”说着,吴存礼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等听差闻声而进,他又吩咐:“开饭吧!”在饭桌上自然不便谈这件事;谈的是地方舆情。蔡永清说,苏州百姓对乡试增加取中举人额数的恩诏,颇为兴奋;这年元旦,下诏整饬吏治,文自督抚至州县;武自提督、总兵至参将、游击,一共十一道之多,更是无不称颂圣明。大家都说,看起来还有太平日子过。
李煦心想:也有人从此没有太平日子!就这一念感慨,勾起无穷心事,唯唯否否地敷衍着。吴存礼是慢性子,喝酒也是浅酌低斟,半天才喝一口,蔡永清是下属,自然奉陪;李煦为了态示从容,亦不便有何催促的暗示,所以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方始结束。
就在饭后品茗,只待略坐一坐,便要告辞时,奉命派人去打听消息的中军,特来覆命,说是京里下来五个人,身分不明,但有兵部的火牌,所至预备驿马舟车,直接找驿站说话,也不要预备公馆,食宿都是自备资斧。不过是过境到浙江去查案的。
李煦又惊又喜,欲待不信;但那中军斩钉截铁地说决不会错,不信也只好信了。
于是吃完饭,谢了吴存礼跟蔡永清,李煦欣然回家。四姨娘跟李鼎都在等消息,听知经过,正在相互庆幸之际,只见有个丫头探头探脑地,四姨娘便问:“谁?”
“是我。”锦葵掀门帘进屋,“门上派人来跟大爷回,有个姓王的小伙子要见大爷;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肯说;只说见了大爷自然明白。”
“那会是什么人呢?”李鼎困惑了。
“也许是李师爷派来的。”四姨娘说:“你快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李鼎,顾不得多说;举步就走,到了中门,吴嬷嬷守在那里,告诉他说:“沈师爷知道有人来看大爷;把那个人找了去了。”
听得这话,便又折往沈宜士所住的那个院子,踏上走廊,尚未进门;听得有个南京口音的人说:“对不住你老,我非得见了李鼎李大爷本人,才有话说。”
“我就是李鼎。”
李鼎一面应声,一面进屋;只见沈宜士陪着的这个远客,二十多岁年纪,生得极其憨厚,满脸风尘,须碴子极浓;身上穿一件蓝布棉袄,面子都变黑了,脚下是一双“踢死虎”的尖头快靴,连掖在靴页子里的袴腿,都沾满了黄泥。心想,四姨娘的话大概不错;此人多半是李果从京里派来的专差。
“尊驾贵姓?”
“敝姓王,你就是鼎大爷。”
“是的。”
“我有个妹妹,鼎大爷一定见过;是在曹家震二奶奶屋里的绣春。”
此言一出,里里外外,无不惊奇,便有人影晃动;沈宜士很机警,心想这一下大家奔走相告,丫头小厮要来看绣春的哥哥长得什么样子,可有他妹妹那么漂亮?那一来,此人若有机密消息带来,就难保不会外泄,因而向外喝道:“别走动!都替我站住。”接着,便出屋关照,不许到处去宣扬,有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这时王宝才已解下腰间那条板带,从夹层中将两封信取了出来,王宝才在未交给李鼎以前;先歉意地跟沈宜士打招呼。
“沈师爷,不是我刚才不肯交信,不肯说来历;只为缙二爷再三关照,非见了鼎大爷不能说实话。缙二爷还说,倘或有人缀住我,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我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不过缙二爷这么交代,宁愿小心总不错。沈师爷你不会见怪吧?”
“那里,那里!”沈宜士急忙拍着他的背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这样子把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我佩服都佩服不了,那里会怪你。你先请坐吧!等我们看了信,细细谈。”
两封信交到李鼎手里,自然先看李果的那一封;看一张递一张给沈宜士。信中多用隐语,情节又复杂,不时还有感想,要停下来想一想,所以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看完。
看完却是心潮起伏,不辨悲喜;李鼎似乎不能相信世间有范芝岩这样古道热肠,侠义性成的人;加以范芝岩写给孙春阳的信,语气只是情商,并无切切实实,非拨款不可的话,因而越发怀疑这封信的效力。
“世兄,”沈宜士看完那两封信,摺好了交给李鼎,“你先请进去。四姨娘一定也惦念着这回事,应该先告诉她。我在这里陪王二哥谈谈。”
李鼎答应着到了上房:李煦正好也回来了。先问佛林来搜查的情形;然后听李鼎细谈王宝才带来的两封信,惊喜忧烦,一时并集,心乱得不知先料理那件事好。
“我得静一静,才能定得下心来。你先去陪客人谈谈。”李煦又说,“虽是粗人,情义着实可感。你说我本来要当面跟他道谢的;只是——。”
“我知道了。”李鼎抢着说,“我会得说。”他将信交了给四姨娘,又说一句:“这封信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我想管用。”
“何以见得?”
“李师爷,何况还有你绅二哥在那里,怎么会上人的当?再说,人家也犯不着几千里捎一封没用的信,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李鼎一想这话不错,便即说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迎了上去;半路上找到那个什么彩云,把信拿到了,就近到扬州、清江浦去办事。”
“也不用那么急。”四姨娘说,“你陪客去吧!这件事你暂且不用管了。”
等李鼎一走,四姨娘便跟李煦谈论;她很乐观,认为这天所发生的两件事,是逢凶化吉的好兆头。可是李煦却一改常态,平时言语间总表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此刻却浓眉深锁、沉默寡言;将四姨娘的乐观冲淡了一大半。
“你是看出什么来了?还是精神不好?”
“两样都有。”李煦闭上眼说,“也许息一会就好了。”
一闭上眼,心事更如潮涌;他觉得有好些事是他所想不通的,文觉何以连这么一个忙都不肯帮;是不是其中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危机在?佛林的态度究竟如何?封了柜子,取走簿册,到底是为了什么?最不能使他释怀的是,李绅关照王宝才,如果有人跟踪,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莫非李绅、李果在京里已被人看管监视了?
“你该睡了吧?”四姨娘说。
“不!你先睡。”李煦答道,“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忧能伤人,如今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姨娘劝道:“我看,事情好像也不是糟得不可收拾。养养精神,有事明天再说。”
“我知道,你睡你的去,别管我。”
微有不受劝的模样;四姨娘一赌气,自回里房去睡。一觉醒来,不知是何时刻;只觉得出奇地静,外屋那架自鸣钟,“嘀嘀嗒嗒”的摆声,格外清晰;掀开帐门一看,门下一线光痕,接着便听得“噗噜噜”的吸水烟的声音。李煦还未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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