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心酸酸地不放心。因为已睡过一觉,精神恢复,思路也敏锐了,想到范芝岩的那十万银子,有了处置的办法,决定起来跟李煦谈谈。
等她起身,剔亮了灯,李煦也觉察到了;推开里屋的门,只见四姨娘披着一件灰鼠皮袄,正在料理五更鸡上的燕窝。
“什么时候了?”四姨娘问。
“丑正。”
“四更天!我是不睡了。跟你谈点事;你喝了燕窝汤,就着我的热被窝睡吧!”
“嗯!”李煦点点头,放下水烟袋,一面坐下来喝燕窝汤;一面问说:“你要谈什么?”
“等天亮了,我赶早到孙春阳去一趟;能把这笔款子收到,就足见人家是真正帮忙,另外那三笔款子,不如早早去收了来的好。”
“你看那封信管用吗?”
听得这一问,四姨娘便知他们父子的看法相同;也可以想像得到,对于其余三笔款子,如何收取,他也还未想过。既然如此,这时自不必多谈。
“我也不敢说一定管用;反正明天中午就知道了。”
“好吧!这件事到明天中午再说。”李煦说道,“事情不必瞒了,明天下午我来告诉大家,看是如何办法,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
轿子是停在孙春阳的后门;女东家孙大奶奶亲自来打轿帘,丫头将四姨娘扶出轿来,孙大奶奶满脸堆笑地问了好;接着又说:“上午倒有空?”
四姨娘有事接头,每次都是午饭以后来;这次是唯一的例外,便开门见山地说:“有点要紧事。孙掌柜呢?”
要找她丈夫,孙大奶奶便知是很要紧的事,一面延客;一面叫丫头到前面柜房去请孙掌柜。
孙掌柜方入中年,精力正旺;把祖传的这家南北货行经营得轰轰烈烈,兴旺非凡,都说他有上百万的身价;但那副俭仆的样子,只如小杂货店的一名伙计。
见过了礼,四姨娘说:“请坐下来说!”
“是!是!”孙掌柜颇为拘谨,在下首挨着椅子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恭敬地问说:“李姨太太有什么吩咐。”
“有封信,请孙掌柜看一看。”
将范芝岩的信接到手里,孙掌柜头也不抬,随随便便地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四姨娘心里在说:糟了!看样子是让小鼎说中了。
看完信,孙掌柜慢条斯理地摺好,置入信封;然后抬脸问道:“请问李姨太太,这笔款子是此刻就提,还是我立个摺子,请李姨太太带回去?”
这一问,四姨娘大感意外;喜心翻倒,不由得想笑,但旋即警觉,平静地答说:“立个摺子好了。”
“是!请李姨太太宽坐,我马上去办。”
“劳驾,劳驾!”四姨娘想起一件事,立即问道:“要不要打张收条给你?”
“不必,不必!有范大爷的这封信就行了。”
“怎么?”孙大奶奶等丈夫走了,悄悄问四姨娘:“李大人跟范大爷也有往来?”
听她的语气,倒像李煦不应该与范芝岩有往来;其故安在?四姨娘此时对范芝岩其人,既感且敬又好奇,很想打听一下。但她也很机警,心里在想,如果向她打听,即表示李煦跟范芝岩并无来往;既无来往,何以有此钜款授受?这一引起她的怀疑,便会跟人谈论;正犯了范芝岩的大忌,且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因此,她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有往来。”
“范大爷这个人很怪。”孙大奶奶又说:“做的事,常常教人想不到。一会儿来,一会儿走,没有准;就像神仙下凡那样。”
四姨娘含蓄地笑笑;表现出比她了解得还多的那种味道。这一下,孙大奶奶就不想再谈范芝岩了。
“李姨太太,”她换了个话题:“李大人一直是皇上面前得宠的人;不知道京里有什么新皇上的消息。”
这话问得令人难以问答;而且也欠通,在“老皇上”面前得宠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新皇上”的消息吗?四姨娘与她交情不算厚;但也不薄,不好意思驳她,只说:“消息倒是常有,我也不大听得懂;就懒得去听去问了。”
“外头在传说,”孙大奶奶放低了声音说:“新皇上是极厉害的脚色,翻脸不认人的。而且——。”
“怎么?”看她欲言又止,四姨娘便忍不住追问了。
“我听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那就没有天理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四姨娘微露不耐地,“我的孙大奶奶,你别惹得人肚肠都痒了起来。”
“我是厅说,新皇上登基没有几天,就把宫里的一位妃子弄了来陪他。李姨太太,你倒想,那是庶母;做出这种事来,不叫皇上,叫禽兽了。”
这话四姨娘也听说过,认为是不足相信的谣言;因而不在意地说:“这种话也只好听听。”
“说的人倒是很认真的。”
“喔,”四姨娘又注意了,“怎么说?”
“说那位妃子姓王,也是苏州人。还有好多话!”
“还有好多话”让孙掌柜打断了;亲自送来一扣存摺,特别交代:三千银子以下,随时可取;提款的数目太大,请早几天通知。
“费心,费心!”四姨娘留下一个伏笔:“最近用钱的地方很多;恐怕还得孙掌柜多劳神。”
“好说,好说!”孙掌柜转脸说道:“你去预备预备,请李姨太太在这里便饭。”
“不,不!我还有事,千万不必费心。”
既然如此,自不便再作逗留;四姨娘辞出孙春阳,怀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情绪回到家,一下轿便问起李鼎。
“大爷跟沈师爷,都在上房。”连环答说:“跟老爷谈得很起劲。”
“喔!”四姨娘说:“我看看去。”
等她一到,李鼎与沈宜士自然都站了起来;四姨娘刚要开口谈此行的经过,李煦抢着说道:
“你先别说话。等我猜一猜结果。”
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姨娘看,眉梢眼角,大有调笑的意味,将个半老徐娘的四姨娘看得双颊泛红,窘不可言。
“你别这样子看人,行不行?”四姨娘窘笑着,将脸微微扭了过去,避开他的视线。
“行了!”李煦对沈宜士说:“可以照你的主意办了。”
沈宜士微笑不语;李鼎便问四姨娘:“那封信管用不管用?”
“我早跟你说了,一定管用。一点噜苏都没有。”
“不但管用,而且挺痛快是不是?”李煦问说。
“对了!孙掌柜挺痛快;立了一个摺子,我带回来了。”
话虽如此,却不以存摺示人;别人也不问,只听得沈宜士在说:“要办就得快;最好今天下午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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