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你就是朱二嫂了!”彩云答说:“我是从京里来的;李师爷有口信托我捎给你。”
一听“李师爷”,再无别人;朱二嫂随即满脸堆下笑来,“请里面坐,请里面坐!”她又招呼沈宜士派来的听差,“你这位二爷也请进来。”
“不必了!地方不错就好。我还得赶回扬州去交差。”说完,那人哈哈腰掉头就走。
彩云跟着朱二嫂进了客厅,不待主人动问,自己报名:“我娘家姓李,夫家姓赵;行二。”
“喔,是赵二嫂!”
“叫我彩云好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五。”
“那你比我小。”朱二嫂跟她一见投缘,便即笑道:“我不客气叫你声彩云妹妹。”她说:“彩云妹妹你是怎么来的?”同时看着她随身所携的一个包裹,又问:“想来还没有落店?要不要住在我这里?”
“朱二嫂,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方便,我住府上扰两天。”
“方便,方便!”朱二嫂心想,要谈李果,在家不方便;好得这两天没有人订席,便即说道:“回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住;我在那里陪你。”
于是她为彩云引见了她的婆婆与阿兰;又备饭款待。饭罢她向阿兰交代了一些话;两乘小轿,来到阿桂姐家。
介绍了居停,回到卧室!朱二嫂很爽直地问道:“彩云妹妹,你总知道我跟李师爷的交情吧?”
“是的。我知道。”
“这个地方,就是李师爷出面赁的;房东跟我,无话不谈。我们在这里,讲什么都不必顾忌。”
“是!”彩云是早就想好了一套话的,她说她因为丈夫身系囹圄;为了官司,经人介绍张五,代为谋干。由张五而认识了李果与李绅;当然还不便明说她与李绅的那一段情。
“李师爷跟缙二爷,住在客栈里;张五爷每天都去的。我跟我妹妹去找张五爷,跟他们两位也很熟了;我们住在冀东会馆,跟他们住的客栈很近。爷儿们单身住在外面,吃的、用的,没有人管,许多不便;那位缙二爷尤其随便,袍子上的纽襻都不全。出门在外,也顾不到那么多嫌疑,总是我替他缝缝补补,收拾收拾屋子;所以跟李师爷也常见面。”
这段话很含蓄;但朱二嫂完全能够意会,她跟“缙二爷”就像自己跟李果一样。至于她的妹妹,既说“去找张五爷”;当然亦与李果无干。
意会到此,自然充满了慰悦之情;同时由于欣赏彩云能婉转表明心迹与关系,便越发增了几分好感,很亲热地握着她的手说:“照这么一说,彼此更不是外人了。你尽管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不必客气。”
“是!客气,我也不会冒昧上府上来了。”
“对!”朱二嫂问,“你说李师爷有口信托你带给我?”
“是这样的,本来托我办件事;有几封信要送给苏州织造李大人。李师爷关照我先到无锡找你;请你把那位鼎大爷找了来,当面把信给他。如今不必了。”
“怎么呢?”
“李家另外派人迎了上来,拿走了。”
“李师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没有说,不过我想也快了。”彩云低声说道:“好像鼎大爷的老太爷丢了官,闹了很大的亏空;如果亏空补不起来,麻烦很大。李师爷在京里到处替他托人情,想法子;这是很急的事,有没有结果很快就会知道。有了结果,当然要回南了;我想总是个把月的事。”
“缙二爷呢?”朱二嫂又问。
“他不会!他要在京里接家眷。”
朱二嫂不知道李绅的情形;但对彩云的一切,却已颇有了解。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却又有这么一段情,将来是何结局呢?
她是很伉爽的人,心里有疑问不能打破,耿耿然地不舒服;想了一会,决定要追根究柢。不过,要问人这些事,自己先得表示无所隐的诚意,才能期望对方说真话。
于是,她将她一拉,双双倒向床上,头枕着叠成长条、铺在里床的棉被,面对面只隔着数寸;在幽黯得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的光线中说:“彩云妹妹,我老实告诉你,我守寡是假的;不过,我也不想嫁人,有知心合意的,大家私底下来往,好来好散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是的。只有一个字要改一改。”
“那一个字?”
“不是好来好‘散’!好来好往就好,何必要散呢?”
“对!”朱二嫂问道:“你跟缙二爷呢?好到怎么样一个程度。”
彩云想了一下说:“我常住在他那里。就这样!”
“光是住在一起?”
“是的。我不骗你。”
“我不是说你骗我。”朱二嫂说:“我只觉得奇怪,你们常在一起过夜,孤男寡女,你跟你那位又好久没有同床了;就算你熬得住,莫非他倒不动一动?”
彩云不答,但经不住朱二嫂旁敲侧击,一再催逼,才硬着头皮答说:“其实倒不是我熬得住,是他熬得住。”
“噢!”朱二嫂更感兴趣,“你们在一起,你要,他不要?”
彩云点点头,用蚊子叫样的声音答了。一个字:“是。”
“那是为的什么?”
“说起来,他倒是为我着想。”彩云忽然觉得话容易说了:“我跟你的情形不同,朱二哥老早死了,你替他养家活口,守了好几年寡;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遇着知心合意的,私底下来往,也不算什么!我呢,他说:一时要忍一忍;等你家二虎出来了,夫妇团聚,那时久别胜新婚。如果这时候忍不住,将来会后悔。”
“这话倒也是!你就这样忍住了?”
彩云不答。要回答很容易,答一声“是的”;但她觉得跟朱二嫂一见如故,倒像自幼在一起的手帕交,作了违心之论,是件自己对自己都交代不过去的事,因而踌躇。
其实她这样沉吟不语,等于已作了简单而确实的回答;朱二嫂反倒不忍逼她,自己把话题扯了开去。
她在想她没有理由不相信彩云的话,不过有些缘故是她想不明白的,第一是李果与李绅莫非连个送信的人都找不到;其次是几千里跋涉、艰苦万状,彩云居然一诺无辞,似乎亦非常理所应有。
心里这样想,口中便问了出来;彩云答道:“倒不是找不到人,是因为李师爷跟缙二爷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竟成了‘黑人’,一举一动,都有眼线报到官府;如果派了别人送信,路上就会让截住。只有像我这种妇道人家,才可以躲得开。我想,既然非我不可,汤里来,火里去,也得走一趟,做人不就是这一点味道吗?”
这声音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在朱二嫂心里激起极大的涟漪。彩云不过跟李绅有这么偶发而不可能持续的一段情,便甘于赴汤蹈火,而且连自己觉得为人帮了极大的忙,不妨夸耀夸耀的神情都没有;跟这样的人结交,确是很够味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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