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想自己,与李果是何等样的交情?这番交情,也很可能一直维持到白发婆娑;但李果现在是一举一动都为人侦伺的“黑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危险,自己却不能跟他在一起共患难,岂不有愧于彩云?
转念至此,渴望着能为李果做些什么事,才能使得心里好过些。可是,她不知道从何处可为李果去尽心?在眼前来说,只有善待彩云,将来对李果才有一个交代。
于是她说:“彩云妹妹,我很喜欢你;你安心在这里住几日,我陪你到那里去逛逛。我家有船,我请你见识见识太湖。”
“谢谢你!”彩云又说:“我怕我弟弟来找我,会扑个空。”
“还早。他也不过今天刚到南京,耽搁一两天,赶到这里来接你,还得两天。就算扑个空,我婆婆也会接待他的,怕什么?”朱二嫂又说:“你也难得到南边来一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还远,苏州很近,乐得去逛一逛。不枉回到京里,人家问起来,会笑你白到南边去一趟。”
彩云为她说动了,点点头答应去游太湖、逛苏州。
“到了苏州,可以去看看鼎大爷。”朱二嫂说:“他家好气派;‘皇帝老爷’来了,都住在他家。”
彩云笑了,“皇上就是皇上,”她说:“怎么叫‘皇帝老爷’?”
“我们这一带都是这么叫的。”朱二嫂忽然问道:“听说现在这位皇帝,很刻薄是不是?”
“我也是听人这么说。不过,老百姓倒不觉得,都说当今皇上很体恤百姓。一登了基,马上办平粜;烧锅也开禁了,喝酒的人都说皇上好!”
“一批醉鬼说皇帝好,也就好不到那里去了。”朱二嫂起身说道:“我们到前面看看,让阿桂姊陪陪你;我做两样好菜请你。”
十
船到了葑门,朱二嫂先陪着彩云到一家字号叫诚记的香蜡店;女掌柜顾四娘是朱二嫂的表姊,借这里歇脚,然后请那里的小徒弟去通知李鼎来相会。这是早商量好了的办法。
“小弟,”朱二嫂问道:“织造李大人公馆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在红板桥;是从前的周皇亲府。”小徒弟懂得很多;他不但知道织造公馆,而且还知道是前明嘉定伯周奎的府第。
“那好!辛苦你。”朱二嫂又说:“你到门上去找鼎大爷的小跟班柱子;如果他不在,再问鼎大爷。两个人都不在,你把话交代了就回来了。回头我拿钱请你吃点心。”
小徒弟答应着飞步而去;须臾奔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织造公馆抄家,两面都是差人,还有兵;不让过去。”
“你们来得不巧了!”顾四娘自然不能了解她们的心情,泛泛地安慰着:“且安心玩一两天再说。”
朱二嫂无法作答,想李鼎想到李果,脱口说道:“得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彩云立即接口:“我也是这么想。”
请谁去打听呢?朱二嫂看一看周围,无人可托;毅然决定地说:“彩云妹妹,我们一起去看看。”
彩云毫不迟疑地同意了;顾四娘胆小,劝她们不要去。只是朱二嫂与彩云的意志都很坚决;也就不便拦阻了。
由小徒弟带领着,到得红板桥附近,远远就望见长街阻断;偶而人丛中让出一条路来,有两骑快马,疾驰而出。马匹一过,人潮复合,都垫起脚在看;其实除了弹压的差役、兵丁,空宕宕的一段青石板路,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挤上前去,找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朱二嫂问道:“请问老伯伯,可是织造李大人抄家?”
“看样子,是抄家。”
“怎么事先没有听见说起?”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问道:“阿嫂,你是无锡来的?”
“是的。”
“那就怪不得了!苏州是早有风声,说李大人的纱帽保不住;天天有人上门讨帐。你来得晚了!帐要泡汤了。”
那老者当她是来要帐提存的;朱二嫂便也将计就计地,故意装得很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呢?”
“老爷子,”彩云问道:“李府上的人都在大门里面?”
“只看到李大人坐轿子到巡抚衙门去了。除了他,只见有进去,没有出来的。”
“怎么,准进不准出。”
“对了!”
一语未毕,忽听朱二嫂惊喜地喊了一声:“那不是?”
这一喊声音很大,群相注目;朱二嫂才发觉自己失态,而且也很不安,此时此地,福祸难测,一举一动都得格外检点。于是她佯若无事地将目光转到他处;暗地里拉了彩云一把。
彩云自能默喻,跟着她挤出人丛,到得空处,朱二嫂站定脚说:“你在这里等我!我看到了鼎大爷的小厮,等我去找他来。”
彩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快去,快去!小厮在这里,想来主人也在外面。”
朱二嫂也是这么想;翻身又入人丛,只见着有个小伙子笼着棉袍袖子,头上一顶鼻烟色的毡帽,压得极低,静悄悄地,半低着头站在那里。似乎不是要找什么人,而是想听听旁人说些什么?
见此光景,朱二嫂也有警觉;走近了仔细端详,果然不错,便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柱子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因为余惊犹在,只觉得她面善,却急切间叫不出名字来,以致于瞠目不知所措。
“小弟,你叫我好找。”朱二嫂一把拖住他,“走吧,我有好东西留着你吃。”
那种宛然长姊对幼弟的口吻,不但听到的人,不以为意;连柱子也驯顺地跟她着她走了。走不多远,蓦地里想起,便站住了脚。
“你不是无锡的朱二嫂?”
“是啊!特为来看你家大爷的,一到就听说李府上出了事。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也闹不清楚,说是两江总督衙门派了人来查封,只准进不准出;亏得大爷不在家!”
“大爷呢?”朱二嫂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乌林达’家。”
朱二嫂不知道什么叫乌林达,只以为是人名;当即便说:“那乌家远不远,你快带了我去。”
“不远。”
于是朱二嫂引见了彩云,随着柱子到了孔副使巷北面,织机所集的织总局后街,乌林达的住宅;双扉紧闭,等叩了门,看清楚是柱子,方始开了半扇门,放他们入内。
房子还不小,穿过轿厅是大厅,寂然无人;转过暖阁,是两暗一明带厢房的二厅;东面一间已点了灯,窗纸上人影幢幢,显然正有事在商量。柱子将她俩带入西面厢房;随即便去告知李鼎。
揭开门帘,屋子里的人都转眼来看;李鼎急急问道:“怎么样?有溜出来的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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