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好!”彩云看一看天色,时方过午,有的是工夫,便又说道:“灰头土脸的,不好见人。你到你屋子里去歇一会,等我们重新梳个头。”
李德顺一走,彩云招呼专门伺候堂客的老妈子,打来两盆脸水;先替阿筠梳了辫子,然后跟朱二嫂重新梳洗。国丧已过,虽还不能穿大红大绿;素色的衣服已可上身。彩云有件湖水色缎子的背心,镶银灰软缎的边,罩在蓝布夹袄上,显得格外俏皮;也年轻了好几岁。
“你这一打扮,显得我更老了。”朱二嫂笑着说:“到了镖局子里,一定让人瞧得眼都直了。”
朱二嫂的话不错,刚到镖局门口,就无不注目;不过盯着朱二嫂看的人也不少。两人都是丰容盛鬋,一个婀娜;一个柔腻,各擅胜场。加以阿筠唇红齿白,一头黑发,一双大眼,如瑶池王母面前的玉女一般,自然让人看直了眼。
“劳驾!”李德顺问道:“胡掌柜在那里?”
“我就是!”柜房里边出来一个人,“尊驾贵姓?”
李德顺正要答话,发现一个熟人;正就是护送李家银子到南京,跟他见过面的镖客,李德顺记得他姓赵。
于是他先招呼熟人:“赵镖头!你那天回来的?”
一有熟人就方便了。赵镖头为他道明了来历;李德顺再引见他姊姊与朱二嫂。胡掌柜将他们迎入柜房,动问来意。
“我姊姊跟这位——,”李德顺指着阿筠说:“李小姐想请胡掌柜护送进京!”
“喔,”胡掌柜问道:“是不是有急事?”
“不急。”李德顺说:“跟着大帮一起走好了。”
“李爷很在行。”胡掌柜说:“跟着大帮走,又省事、又省钱。不过,要等。”
“请问,”彩云插嘴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可没有准谱。也许三天、五天;也许十天半个月。”
“那还不要紧。”彩云又说:“还有点东西,想请胡掌柜代为收着;到了京里再给我。”
“喔,保人以外,还要保东西?”胡掌柜特为交代这句话表明是谈买卖,不是托人情。
“是的。”
“什么东西?”
“我带来了。”彩云将片刻不离身的包裹,从怀中捧到桌上,解开蓝色包袱;顺手先打开上面的一个木盒。
那知盒盖一掀,胡掌柜蓦地里伸手来一揿;动作粗鲁,正揿在彩云白晰温腴的手背上。旁观皆惊;朱二嫂更是脸都变色了,因为她没有看到胡掌柜突然伸手,只看到他揿着彩云的手,只当有意调戏,自然怒从心起。
胡掌柜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赶紧缩回了手:“盒盖不必打开。”又向李德顺说:“请你跟令姐,里面来谈。”
里面另有间小房,一桌二椅以外,四周都是箱子、柜子;胡掌柜让彩云姊弟一坐,自己就只有站着说话了。
“外面那位小小姐是苏州织造李大人家的吧?”
“是的!”彩云很沉着地回答:“是李大人的侄孙女。”
“怪不得!除非他家跟江宁曹家,拿不出这样的东西。”
“胡掌柜,”李德顺问:“你是说那几粒大珠子?”
“对了,老弟怕还不知道,那叫东珠。”胡掌柜说:“凡珍珠都出在南海;只要有钱,多白的好珠子都买得到,不算稀罕。这东珠出在关外,极北的混同江;采多少,进贡多少,是皇上用的。王公也得皇上赏下来才能用;也都是小的。像这么桂圆大小的东珠;别说用,见都没有见过。这,”他将脑袋摇得跟博浪鼓似地,“我可不敢保!”
一听这话,彩云姊弟,面面相觑。“那可没法子了。”李德顺说:“连胡掌柜都不敢保,就没有人敢保了。”
彩云不作声,将胡掌柜的话,咀嚼了一会,体味出他的意思来了;便即问道:“胡掌柜是怕东西太贵重,怕丢了?”
“那倒不是,吃我们这碗饭,还能说东西太贵重,丢了赔不起?再说,也不会丢。”
“喔,我明白了。”彩云故意这样说:“胡掌柜必是因为东西太贵重,保费多要了,不好意思,少要了又怕我们出不起。干脆不保倒省事?”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根本跟保费不相干。”
“那么,是为什么呢?”
胡掌柜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我跟两位实说了吧!这是犯禁的东西;尤其是李大人家的东西,更加麻烦。倘或有人密报官府,一查到了,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听得这话,李德顺大吃一惊;彩云却能不动声色,“胡掌柜,”她问:“你是老江湖,见多识广;我倒要跟你请教,我的麻烦可是惹上身了,该怎么办?是不是把这几粒珠子砸碎了扔掉,免得惹祸?”
胡掌柜听完她的话,随即便想好了回答,是四个字的一句成语:“悉听尊便。”但抬眼看到彩云那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这话就怎么样也说不出口了。
踌躇许久,他暗暗叹口气说:“这样吧,赵二嫂子,我替你白当差。咱们当面把这两个盒子封好;我替你请人送到京里。”
“好,好!”彩云笑逐颜开地,“胡掌柜这么帮忙,可真不好意思,保费——。”
“保费小事,不必谈了。”胡掌柜抢着说:“不过,我话可说在头里,盒子请你自己封好交给我;里头什么东西,我全不知道。这话,我到那里都是这么说。”
“是了!我明白。一人做事一身当;我虽是妇道人家,也懂这个道理。”
胡掌柜将大拇指一翘,“赵二嫂子,你行!”他说:“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我一定替你送到。”
交涉办得出乎意料地圆满。当时便由彩云画押加了封条。胡掌柜也让帐房写了收据;言明到京之后,凭此收据,收回木盒。
“胡掌柜,”彩云又说:“还得拜托你件事,我这位嫂子,家住无锡,特地送了我来的。现在想回去,能不能请胡掌柜,托个熟人,顺便送一送?”
“有,有!”胡掌柜一口答应,“回头我来拜访,当面接头好了。”
彩云与朱二嫂都含笑道了谢,辞回客栈。由于“马到成功”之故,两人都很高兴;朱二嫂对扬州的繁华,向往已久,跟彩云商量,匆匆来去,不可失之交臂,趁时候还早,不如再去逛逛。
正在谈着,李德顺引进个一身劲装的后生来,后面跟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那妇人生得纤小文静,身分却不容易看出来。
“姊姊,”李德顺大声说道:“镖局的内掌柜来看你跟朱二嫂。”
彩云与朱二嫂急忙都迎了出来;李德顺先引见那后生,是胡掌柜的一个徒弟,也已经出道了,镖客都有个便于江湖上喊的外号,此人姓黄,外号叫做“小天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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