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上,家师特为关照我师娘,替两位太太接风;我师娘专诚来请,有帖子在这里。”
镖局子的礼数最周到,备了两副“敬迓鱼轩”的全帖;彩云与朱二嫂都深感不安,将胡掌柜娘子,延入室内,重新见礼,等坐定下来,客人方始发现,还有个极惹人怜爱的女孩,便即问道:“这是那位的小姐?长得真俊!”
“我们俩,”朱二嫂看一看彩云,转回脸来答说:“那里有这么好的福气。她是苏州织造李大人的孙小姐。”
“筠官,”彩云也说:“你过来见见。”
阿筠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先到彩云身旁问道:“我该怎么叫?”
“叫——,叫胡伯母吧!”
“那可不敢当!”胡掌柜娘子急忙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身分不同。”
“这也无所谓。”朱二嫂说:“她管我们都叫婶儿;胡掌柜的年纪大,叫你一声伯母也不要紧。”
“不好,不好!”
这一谦辞,阿筠无所适从;自己出了个主意:“叫姑姑好了。”
“对!叫姑姑反倒显得亲热。”朱二嫂又说:“咱们也别某太太、某太太的,我跟我彩云妹妹都不惯这样子的称呼,干脆姊妹相称好了。姊姊,你行几?”
“行三。”
“今年多大?”
“三十一。”
“那比我小,不过比彩云大。”
于是胡掌柜娘子管朱二嫂叫二姊;彩云是二妹。她们叫她,一个称三妹,一个称三姊。这样一改称呼,情分立刻就觉得不同了。
阿筠自然叫她三姑;“这一声三姑,可不能白叫。”胡掌柜娘子踌躇地笑着:“一时倒拿不出见面礼来;只好欠着。”
阿筠矜持地笑一笑,退回到彩云身边;她问:“三姊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男孩,九岁。”
“筠官也是九岁。”彩云回头对阿筠说道:“回头到了你三姑那儿,可有伴儿了。”
“玩不到一块,”胡掌柜娘子说:“我那孩子,让他爹惯得不成话;蛮得像条牛一样,女孩子都怕他。”
“欺负女孩子可没出息。不过,”朱二嫂笑道:“他想欺负筠官可不容易;筠官不等他欺负,就不理他了。”
“对了!”胡掌柜娘子接口:“筠官,你回头可别理阿牛。”
“阿牛是谁啊?”
“我的男孩。小名叫阿牛。”
“他长得很壮吧?”阿筠问。
“嗯!像个小牛犊似地。啊,”胡掌柜娘子忽然想到:“阿牛有样玩意,你如果看中意了,就送给你。”
“喔,三姑,是什么玩意?”
“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一说,阿筠心痒痒地忍不住了,“他舍得送我吗?”她问。
“舍得!”胡掌柜娘子看着彩云跟朱二嫂说:“我那孩子有一样好处,不小气。”
“那自然!胡掌柜五湖四海走惯了的,”朱二嫂答说:“他的儿子一定也跟他一样慷慨。”
“那就走吧!”朱二嫂欣然答道:“正要见识见识。”
于是通知了李德顺,由小天霸招呼着,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一起来到胡家——就在镖局后面,原是背靠背相连的两所房屋;住家的大门在另一条巷子里,不过有一道小门,可以相通。
为了要见识,他们是由镖局前门进去的。镖客、趟子手都重礼貌,见了客人,无不起立,含笑目迎;管胡掌柜娘子叫“三奶奶”。
胡三奶奶带了客人,由前走到后,柜房、客厅、仓库;最后来到演武场,两旁刀枪架子,一面还设着垛子;箭道上标明多少步,有个中年汉子正在教一个小男孩拉弓。
“阿牛!”胡三奶奶喊道:“快来见你小姊姊。”
练武的人都赤着膊;见有远客,赶紧躲开,只有那中年汉子是衣衫整齐的,叫一声:“三奶奶!”在阿牛背上轻拍一巴掌,“快去吧!”
那阿牛相貌极其憨厚,看见生人有些腼腆;胡三奶奶便指点他叫人,最后才说:“叫小姊姊!”
“小姊姊!”
阿筠也有些害羞,答应不出口,只问彩云:“我管他叫什么?”
“自然叫弟弟。”
“叫他阿牛好了。”胡三奶奶说。
阿筠兼听,合在一起叫一声:“阿牛弟弟!”
两人都是只叫不答;胡三奶奶便问阿牛:“把你的‘刀枪架子’送给小姊姊好不好?”
阿牛点点头转身就跑;“去拿了!”胡三奶奶欣慰而得意地,“请吧,这面走!”
就在演武场东面,有一道小门;进门是后院,经过穿堂,西面有个很大的院落,正屋五间,侧面还有厢房。
到得客厅,阿牛已把他的“刀枪架子”取了来了。原来是具体而微的十八般武器,长约三寸,纯银打造,颜色有些发黑了,但玲珑精致,是样很有趣的玩具。阿筠一看就笑了。
“这叫什么?”
“这叫方天画戟。”阿牛答说。
“对了!”胡三奶奶说:“你带着小姊姊到一边,一样一样告诉她。”
“走!”阿牛一把拉住阿筠的手臂,拖着就走。
“阿牛!”胡三奶奶喝道:“不准这样子没有礼貌!你看小姊姊多文静;那里禁的住你这么动蛮?”
就在这时候,胡掌柜来了;略作寒暄,将李德顺邀到镖局中去喝酒。这里亦即开饭,三大两小一桌吃完了,阿筠与阿牛又玩在一起;胡三奶奶直到此时才能与彩云及朱二嫂略作深谈。
谈的是李家的事。彩云从受托送信,一直谈到又受托送阿筠到京;自然要谈到李家目前的灾难。胡三奶奶叹息不绝;也有无限的感慨。
“真没有想到李大人会有今天这种惨象!当年在扬州的风头,连两江总督都比不上”。她说:“记得我十五岁的那年,老皇帝还到扬州来过;住在三汊河行宫。那时我家开烟行,衙门里的人,经常来买皮丝烟、旱烟,都是熟的;借我家烟行喝茶歇脚,谈起来总说那件事要问盐政李大人;有时十几个人满头大汗找李大人,说是皇上传见。俗语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算算那也不过十几年前的事。”
“就是老皇死坏了!”彩云低声说道:“我听说,现在这位皇上的皇位是硬抢到手的;老皇喜欢一位‘十四爷’,早就定了将来接他的位。如果是‘十四爷’当皇上;李家不但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说不定还会官上加官,风光一辈子。”
“也够了!”朱二嫂说:“交了三四十年的长生运;如果再不知足,就一定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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