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人贵知足。”胡三奶奶又说:“这种情形,两位恐怕没有我见得多。有的空着一双手来,到任满回去,箱子行李几百件;有的体体面面来,不到三两年工夫出了事,抄家充军,古董字画到了别人手里,少不得又要照顾我们生意,护送他到那里。我们那口子常说:做官人家的生意,都是一趟头;不是保来,就是保去。爬得高,跌得重,倒不如安分守己,吃口清茶淡饭,来得舒服。”
“如今的李家,”彩云接口说道:“也就只巴望能吃口清茶淡饭。我只可怜——,”她呶一呶嘴,是指阿筠,“福没有享过,受苦受难可是有分了。”
一听这话,胡三奶奶跟朱二嫂不由得都转脸去看阿筠;只见她正在教阿牛认字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倒像个大姐姐。三人都愉悦地笑了。
“阿牛倒跟阿筠官投缘。”朱二嫂说。
“不!二姐,”胡三奶奶说:“是筠官跟阿牛投缘。”
“谁跟阿牛投缘?”外面有男子接口;接着门口出现了满面含笑,已有了酒意的胡掌柜。
他是特意来告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胡掌柜本人来说,是件好事;就在这天傍晚,他接下了两笔生意,一笔是有个盐商兼营木业,预备在川鄂边境的宜昌设栈,需要大批资金,有二十万现银要护送,三天之内即须启程。
再一笔是淮安知府即将调任福建,在任就养的老封翁,怕水土不服,愿意北归,老家是在直隶涞水。本来老年人出远门,只要多派仆役,一路加意照料,无须雇请保镖;只因这个知府,宦囊甚丰,现银以外,还有大批古董字画,要由老封翁带回去,求田问舍,大起园林。听说胡掌柜谨慎妥当,不论保人保货,从无出过差错,所以特地上门接头,保费任凭胡掌柜开价,讲定了即时付清,是笔极好的生意;胡掌柜决定亲自出马。
涞水密迩京师,正好送了彩云与阿筠去;只是启程的日期,约在一个月以后。在扬州等待的时间太长;连朱二嫂都觉得须另想别法。
“请问胡掌柜,”彩云问道:“这十天半个月里面,会不会有别的往北走的镖?”
“那当然有。不过,我这里可是决不会有的了;因为派不出人。如果赵二嫂急于想走,我可以托同行代为招呼。”
彩云可又不愿,主要的是不能放心;而且,结伴长行,一路需人照料之处甚多,胡掌柜既已相熟,人又和善爽朗,处处可得方便;倘或转托的人,不甚投缘,别别扭扭地同路而行,那也是件极痛苦的事。
就这委决不下之时,胡三奶奶问道:“二妹在京里是不是有急事?”
“急倒不急——。”
“不急就不要紧了。”胡三奶奶抢着开口:“你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一个月,聊聊天,斗斗牌,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朱二嫂点点头说。
彩云觉得如果一定要跟着胡掌柜走,则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至于如何酬谢胡家,只有回头跟朱二嫂商议了。
“二妹,”胡三奶奶催促着:“你别三心两意了!二姊一回无锡,就算你在客栈里住着,闲得无聊,每天还不是我接了你来玩?所欠的,只是在这里住下。”
这话再透彻不过,彩云答说:“只是给三姊添麻烦。”
胡掌柜先是不便留堂客,此时见她同意了,方始表示:“客人原是可以住在镖局子里来的;不过堂客不方便。赵二嫂有内人愿意招待,情形不同。尽管请安心住下。”他又对妻子说:“朱二嫂是客人——。”
“得!得!”胡三奶奶抢着说道:“你请吧!这儿你就甭管了。”
胡掌柜笑笑,说声:“少陪!”拱拱手退了出去。
“你看,”胡三奶奶指着她丈夫的背影说:“咱们明明是姊妹;什么客人!倒教他把咱们说的疏远了。”
“是啊!”朱二嫂笑道:“胡掌柜大概还不知道,咱们一见如故,倒是像前世的缘分。”
彩云点点头;胡三奶奶却是欲言又止,忽然站起身来,没有一句话,便匆匆奔了出去。不久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姊、二妹,我叫人带着一个丫头去收拾两位的行李了。今天就搬了来吧!厢房还不小,足足摆得下两张床。”
“我可是就要走的。”朱二嫂说。
“我知道。我只留你两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派人送你回无锡。”
“三姊做事,跟胡掌柜一样干脆。”彩云也说:“两天还误不了事,你就住两天吧!”
只要不误她跟李果的密约佳期,朱二嫂自是一诺无辞。到得行李送到,胡三奶奶亲自带着丫头为客人铺设房间;而且不许她们动手,一定要她们在堂屋中闲坐喝茶。
“你看,”彩云又欣慰,又发愁地说:“欠人家这么大一个情,怎么还呢?”
“我替你来还。等我走的时候,当面约她们夫妇来逛太湖。一切不用他们费心。”
“这一来,”彩云笑道:“我欠下的情还没有完;可又欠下你一个情了!”
“咱们是姊妹——。”
一语未毕,门外有声音打断:“你们是姊妹,跟我难道不是姊妹?”说着,胡三奶奶已掀开门帘进来了。
彼此说私话,不道隔墙有耳;朱二嫂与彩云都颇感意外。这时胡三奶奶可又有话了。
“二姊的话不错,咱们是前世的缘分。不如就‘拜把子’吧!”
此语一出,朱二嫂与彩云皆有不知何以为答之感。但那只是一瞬间事;第二个感觉就是这件事很有趣。
“二姊,”胡三奶奶指名相询:“你看这么办好不好?”
“好!”朱二嫂斩钉截铁地回答。
“二妹呢?”
“不用问。我是更好!”彩云笑着自问自答:“为什么呢?我最小,占便宜。”
“都说好,咱们的把子是拜定了。不过怎么个拜法,得要商量商量。”胡三奶奶说:“二姊,你居长,你出主意。”
“咱们先换称呼,大姊、二姊、三妹。至于拜把子的规矩。我不明白,得请妹夫进来商量。”
于是派丫头去请胡掌柜,等他一进来,朱二嫂与彩云都站了起来,一个叫“妹夫”,一个叫“姊夫”;胡掌柜不明就里,站在那里愣住了。
“我们三个是前世的缘分;商量好了,要拜把子。我行二;彩云行三。大姊要问你,拜把子是怎么个规矩?”
“喔,”胡掌柜笑容满面地抱拳称贺:“恭喜,恭喜!”
“大家同喜!”朱二嫂说,“妹夫,你请坐,跟我们说拜把子的规矩。你一定在行。”
这在胡掌柜可是太在行了。“先得准备三副全帖,写明‘兰谱’;把你们姊妹三位本人的年庚,还有祖宗三代的名字存亡全写上;然后挑一个好日子,上关帝庙磕了头,换了帖,把诸亲好友请了来赴席,让大家知道,从此以后,你们是异姓手足。不过,这是兄弟结义的规矩;拜姊妹,是不是这样,我可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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