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二嫂到得自己屋子里,随即来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佣,名唤“高妈”——扬州的规矩,女仆未婚都叫莲子;已婚统称“高妈”。朱二嫂很喜欢这个看上去稚气犹存的高妈,一面让她帮着解行李;一面跟她闲聊着,很快地到了黄昏;李鼎尚无踪影,李果却先到了。
相见惊喜,互道别后光景;当然是朱二嫂的话多,因为虽只数天之隔,可谈的事却真不少,光是胡三奶奶安排她住宝源栈就值得夸耀好一会。
“我在这里,可是大家都管我叫李太太;你得顾我的面子。”
“怎么会不顾你的面子?”李果笑道:“没有的话。”
“我是怕你在称呼上露马脚。”
“不会!太太。”
叫得非常爽脆,决不似初改称呼涩口的样子,朱二嫂放心了。
“鼎大爷怎么还不回来——。”
一语未毕,李果手往外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是李鼎来了;其实他早就回到了宝源栈,住在前院,知道朱二嫂与李果要先叙离衷,特为拖了一段时候才来的。
“怎么样?”他问:“南京的事情办妥了?”
“回头跟你细谈。”
李果是因为朱二嫂在,怕李鼎不愿让人家知道他的家事,故意不言;李鼎却并无忌讳,亦不了解他的用意,点点头说:“那么,我先说吧!事情有了转机;不过,宜士先生恐怕太受委屈了。”
原来沈宜士已定下一身为李煦挡灾的破釜沉舟之计;见了查弼纳派来会同查办的一员道员,自承李煦的亏空,他要负责,他说他跟扬州盐商有勾结。问他是勾结了那些人?沈宜士说要细想细查;要求宽限十天,他会提出详细的“亲供”。
这是沈宜士要挟扬州盐商;交保回家后,他将李鼎找了去,要他找扬州的总商谈判,大家分担着为李煦弥补亏空,否则他要将两淮盐商的积弊,都抖露出来,没有一个可脱干系。
李鼎自然很兴奋,但他说得很坦白;以他的能耐,还打不下这个交易。同时以他的身分只能求人帮忙,不能予人威胁。
这才想到将李果去追了来;由他出面,最为适合,不但为李煦的幕宾,身分上比李鼎易于措词;而且他跟盐商中的领袖马曰琯交情很厚,可以动之以情。
“要挟不能施之于马秋玉,或者可以施之于安仪周。”李果徐徐说道:“两淮八大盐商,为首的三个人:马秋玉、安仪周、汪石公。马秋玉只能情商;安仪周不妨要挟;汪石公我也认识,不过跟他谈没有用。”
“要跟谁谈才有用?”
“跟他太太!汪石公惟妻命是从。我跟她没有见过;听说是很豪爽的,咱们另外想法子去走这条内线。”
“喂,”朱二嫂忍不住插嘴:“要不要去问问我那个拜把子的妹妹?”
“你是说胡三奶奶?”李果点点头:“当然可以问。”
朱二嫂心热又心急,巴不得能为这件事出点力;也是对李果的一种情义,所以立即起身说道:“我坐轿去一趟;马上回来。”
“朱二嫂,今天晚了——。”
“你不必拦她。”李果抢着说道:“难得她自告奋勇;不让她去,反而害她心里不舒服。”
于是李鼎亲自到柜房去替她招呼,看她上了轿,才回来问李果,何以对安仪周可出之以要挟?
原来马秋玉就是马曰琯;安仪周就是安岐,他本是权相明珠的家仆;领了主人家的资本在两淮行盐,发了大财。他的小主人揆叙,与胤祀的关系,异常密切;所以胤祀有什么特殊用途,需要大笔款子时,都由安岐孝敬。这样,如今的皇帝自然厌恶其人;倘或沈宜士的“亲供”中将他也牵了进去,皇帝一定饶不过他,家破人亡的钜祸,十之八九不可免。
“当然,这样做似乎有伤厚道;不过事出无奈,也只好先把良心摆在一边。”李果又说:“跟安仪周的交涉我来办;看马秋玉,我希望你一起去;你只说一句:诸事请秋玉先生帮忙。其余的话,我来说。”
“是!就这样好了。”
商量定了,随即开饭;一面喝酒,一面等朱二嫂。直到他们吃完,方始等到;她脸上红馥馥地,星眼微饧,三分春色,七分喜气,李果知道找到路子了。
“想来在胡家吃过饭了。”李鼎问说。
“是的!因为要好好商量,所以在那里吃的饭。”朱二嫂说:“巧得很,明天就可以把汪太太请来。”
“请到那里。”李果问说:“请到胡家。”
“是啊!”
“能把汪太太请来倒不容易。”
“有个说法——。”
这个说法,是彩云想出来的。胡三奶奶跟汪太太同在一个佛会;每月逢三、逢八,相聚念经。每次半天,或者上午、或者下午;如果上午,汪太太念完经就走;倘是下午,吃了午饭才来,因为她饮馔讲究,从不在他家进食。当然,一月之中,总有三、四次是在她家花园里聚会;以极精致的素斋飨客。
“明天是上午念经;念完了,胡三奶奶邀她来吃斋——。”
“啊,啊!”李鼎恍然大悟,忍不住抢过话来说:“那要看你大献本领了。”
“我有点担心。”朱二嫂说:“素斋做不过她家的厨子,变成故意找个因头把她请了来;她心里有了防备,话就难说了。”
“就是现在话也很难说。”李鼎摇摇头。
“这要你们两位商量;彩云的口才好,我想让她来说。”
“不妨从阿筠身上说起,一步一步提到我。”李果答说:“彩云对前后的情形,完全明白;她自有话说。”
※※※
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高朋满座;延宾之处,至少有五处,客去客来,主人不一定知道;但必有“支宾”延接,殷勤款待,如果投书赠诗,有所干求,不必客人开口,支宾察言观色,先会婉转动问。只要不是所求太奢;“支宾”亦可作主,让人满意而去。
像李鼎由李果陪着来求的事,不但非支宾所能答覆,而且亦非支宾所能与闻。不过李果的态度也很潇洒,与一些熟人周旋了一番,方始问起主人;说是专诚从苏州来拜访。
支宾虽不知来意,也能约略猜到;当时带了他们到巍然崛起于花木掩映中的“丛书楼”;马曰琯正跟来自杭州的名士厉樊榭,在欣赏一部宋板的“杜工部集”。听说二李来访,料知不会是好事;不过却无诿避之意,向厉樊榭告个罪,另请清客相陪;然后将二李延入丛书楼旁,专门庋藏图章印谱的“万石山房”叙话。
“秋玉先生!”李鼎深深拜揖,“家父正在难中,叨在爱末,请赐援手。”
“言重!言重!”马曰琯急忙答说:“尊公一向宽厚,如今出了事,我们都难过得很,前几天在‘盐公堂’还曾提到,想凑个几万银子,聊以将意。如有可以略效棉薄之处,只要力之所及,自然尽其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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